黑云峪的血腥气被接连数日的雨水冲刷殆尽,只留下焦黑的木石残骸与一片死寂,昭示着这里曾发生过一场迅疾而酷烈的清剿。然而,对于端坐于砀郡行辕的韩信而言,肉体上的剿灭仅仅是开始,从张羯口中撬出真相,顺着那些缴获的密信挖出潜藏的根系,才是此行的真正目的。
行辕深处,一间临时改造的、隔音极佳的刑房里,日夜不停地传出各种难以形容的声响,却又被厚重的门帘和外面的雨声牢牢掩盖。麦风司指挥使王瑕亲自坐镇,他麾下最精于“问询”的好手轮番上阵。没有人知道具体的审讯过程,只知道每日送进去的饭食大多原封不动地端出,而负责审讯的人出来时,眼神中都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亢奋。
韩信并不关心过程,他只在乎结果。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翻阅王瑕陆续送来的、从密信中破译出的零散信息,以及从被捕的太平道核心弟子口中榨取的口供。这些信息如同破碎的瓷片,需要极高的耐心和洞察力才能拼凑出原本的图案。
“陛下,”第三日清晨,王瑕带着一身若有若无的血腥与草药混合的气味,来到韩信面前,他的脸色比平日更显苍白,但眼神锐利,“张羯开口了。”
韩信放下手中一份指向故齐之地某位前朝遗老的密信抄本,抬眼看他:“说。”
“据张羯交代,最初资助他、并提供部分前朝禁毁的谶纬书籍者,乃伪汉御史大夫周苛之弟,周昌。其目的,是欲在陛下后方制造混乱,牵制陛下兵力,缓解关中压力。”
周昌?韩信记得此人,在刘邦麾下以刚直敢言着称,荥阳陷落后不知所踪,没想到竟暗中策划此等阴谋。
“然而,”王瑕话锋一转,“随着‘太平道’势力渐大,尤其是在陛下推行度田令,触及豪强利益后,找上张羯的,便不止周昌一方了。砀郡的黄氏(虽在颍川受挫,但其宗族分支仍在)、东郡的田氏、甚至……故齐王田横的旧部,都曾暗中与之联络,或提供钱粮,或输送亡命之徒,意图借‘太平道’之手,对抗朝廷新政。”
王瑕呈上一份名单,上面罗列了十几个名字,涉及关中的伪汉残余、东方故地的豪强、乃至一些看似早已归顺,实则心怀异志的地方官吏。
“张羯此人,野心勃勃,来者不拒。他妄图利用各方势力,成就其‘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迷梦。与各方联系,皆由其最信任的大弟子经手,然此人在昨夜审讯时……受刑不过,死了。”王瑕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韩信接过名单,目光冰冷地扫过那些名字。果然是一张盘根错节的网!伪汉余孽、失势旧贵、地方豪强,为了各自的利益,竟能与这等妖人勾结!
“周昌现在何处?”韩信问道。
“据张羯最后交代,周昌与他最后一次联系,约定若事败,可逃往赵国旧地,寻一位自称‘信陵君’后人的张耳庇护。”
“张耳?”韩信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此人名声不小,在六国旧贵族中颇有影响力,楚汉相争时曾依附项羽,后又投刘邦,受封赵王,不久背汉,被韩信与张耳(此张耳乃汉将,同名不同人)击破后不知所踪,没想到竟也死灰复燃,还打起了信陵君的旗号。
“看来,这潭水比朕想的还要深。”韩信将名单收起,“将这些口供与密信证据整理好,连同这份名单,以六百里加急,密送丞相与太尉。告诉他们,按图索骥,严密监控名单上所有人,但暂勿打草惊蛇。朕要看看,还能引出多少大鱼!”
“诺!”
与此同时,彭城,永熙宫。
尽管皇帝亲临砀郡督剿“太平道”,但帝国的中枢并未停止运转。万熙殿内,丞相蒯彻与太尉尉缭子,正面对着新朝建立后,第一次较为明显的政见分歧。
分歧的焦点,在于对北方代王彭越的进一步政策。
“太尉,”蒯彻手持一份关于北疆匈奴近期频繁小规模寇边的军报,语气严肃,“彭越虽受封代王,然其性如豺狼,反复无常。如今陛下重心在南(英布)西(关中),北境若全然倚仗彭越,一旦其与匈奴勾结,或待我大军深陷他处时突然发难,则北门洞开,危矣!依我之见,当以增派朝廷精锐驻防北疆要隘为名,逐步分割、削弱其兵权,并派遣得力干员,深入代地,掌控郡县政务,使其名为藩王,实为傀儡!”
尉缭子则持不同看法:“丞相所言,虽有道理,然过于急切。彭越新附,陛下又屡加重赏,其目前并无明显反迹。若此时强行削权,恐逼其速反。如今伪汉未灭,英布窥伺,实不宜在北境再树强敌。不若继续以羁縻为主,厚给赏赐,严明其守土之责,同时密令边军加强戒备,暗中监视即可。待中原大定,再徐徐图之,方为上策。”
两人各执一词,在殿内争论不休。蒯彻代表着激进的法家集权思想,主张趁新朝锐气,快刀斩乱麻,消除一切潜在威胁;尉缭子则秉承黄老之术与兵家稳健,强调权衡利弊,避免多线作战。
他们的争论,也代表了朝堂上悄然形成的两种不同思潮。一些出身行伍、崇尚功业的将领,多倾向于蒯彻;而一些经历乱世、主张休养生息的文臣,则更认同尉缭子。
最终,由于此事牵涉重大,且皇帝不在京中,两位重臣未能达成一致,决定将两种意见整理成奏章,快马送往砀郡行辕,由皇帝圣裁。
当韩信的砀郡行辕与彭城的永熙宫通过加密的驿传系统紧密联系时,关于“太平道”被迅速剿灭、皇帝陛下亲临前线指挥若定的消息,也开始在有限的范围内传播开来。这无疑再次强化了韩信“算无遗策、英明神武”的形象,震慑了那些心怀叵测之徒。
然而,无论是砀郡刑房中榨出的名单,还是彭城朝堂上的争论,都清晰地表明,天熙新朝在取得军事上的辉煌胜利后,正不可避免地步入一个更为复杂的阶段——内部利益的重新分配,不同治国理念的碰撞,以及隐藏在忠诚表面下的野心与算计,都开始悄然浮出水面。
韩信在砀郡行辕的烛光下,同时阅读着王瑕送来的审讯报告和蒯彻、尉缭子关于彭越的争论奏章。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眼神愈发深邃。
他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仿佛穿透了行辕的墙壁,看到了那张由敌人、潜在敌人、意见不同的臣子共同编织的巨大而复杂的网。
“都跳出来了……也好。”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让朕看看,这天下,究竟有多少魑魅魍魉,又有多少真心为国。”
他提起朱笔,开始批复奏章。对于彭越,他采取了尉缭子的稳健之策,但加了一条:“着麦风司,加强对代地军政情报之侦缉,尤注意彭越与匈奴及六国旧族之往来。”
对于那张名单,他批道:“准丞相、太尉所议,严密监控,引而不发。另,着麦风司,重点侦查张耳及其党羽之动向。”
处理完这些,他望向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夜空中有星辰微露。荡寇易,肃清难。但他享受这种将一切掌控于手,一步步剥离迷雾,将所有敌人——无论是明是暗——都逼到角落的感觉。
帝国的航船,正在驶向更深、更暗,却也更加广阔的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