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雪获准设立“格物院”并得到皇帝大力支持的消息,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又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朝堂。与之前单纯因女子封侯的非议不同,此次引发的争论,触及了更为根本的理念。
以丞相蒯彻为代表的部分文官,对此事持保留乃至反对态度。在一次非正式的廷议中,蒯彻直言不讳:
“陛下,工巧之术,虽利于一时,然究非治国之本。昔者贤君垂拱而治,靠的是仁政德化,礼乐教化。如今陛下鼓励匠作之术,设‘格物院’,恐使民风趋于机巧,重利轻义,舍本逐末。且将作大匠府权责本已甚重,再加设格物院,专研奇技淫巧,耗费国帑,臣恐非社稷之福。”
这番言论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信奉儒家“重道轻器”思想的传统士大夫的观点。他们认为,治国当以德、以礼,而非倚仗这些“末技”。
太尉尉缭子却有不同的看法,他虽出身兵家,却也涉猎百家,更为务实:“丞相之言,老臣以为过于拘泥。治国固然需要德化礼乐,然强兵富国,岂能无坚实之基?墨雪所制夯锤、轨路,于新都营建功效卓着,省民力而增速度,此非利国利民之实事乎?若依丞相之言,莫非我等行军打仗,也只需仁义道德,无需坚甲利兵、攻城器械了?”
御史大夫随何则从另一个角度补充:“陛下,臣以为,格物院所研,未必仅限于土木工巧。农具改良可增粮食,军械精进可强国防,乃至医药、天文,皆可涉及。若能以格物之实学,补经义之空谈,于国于民,善莫大焉。关键在于引导与管理,使其为朝廷所用,而非任其泛滥。”
韩信高踞御座,静听臣工辩论。他深知,这不仅是关于一个机构的设立,更是关于未来帝国发展路径的潜在分歧。
待众人争论稍歇,他才缓缓开口:“丞相忧心国本,朕心甚慰。太尉、随大夫所言,亦有其理。”
他目光扫过众人,“《尚书》有云:‘正德、利用、厚生、惟和’。正德教化,自是根本。然‘利用厚生’,使物尽其用,民得富足,同样是圣王之道。墨雪之技,省万民之力,速国家之工,何谓奇技淫巧?若能使稻谷增产,使布帛易织,使军士少流血,便是大功德!”
他语气转厉,“朕意已决,格物院非设不可!然,蒯彻所虑亦有理,格物院需立规矩,其所研项目,需报将作大匠及丞相府备案,凡有涉军国、民生重大者,需朕亲批。其用度,亦由大司农署严格审核。以规矩成方圆,使其利国利民,而不致偏颇。”
这番话,既肯定了技术的价值,也采纳了文官关于加强管理的建议,展现了平衡与掌控。蒯彻见皇帝决心已定,且考虑了约束措施,也不再强谏,只得领命。但理念的种子已然埋下,未来的朝堂之上,关于“道”与“器”的争论,恐怕不会就此停止。
有了皇帝的支持和(有限的)经费,墨雪的格物院很快在将作大匠府旁挂牌成立。她并未大肆招摇,而是先从现有工匠中遴选了一批心思灵巧、不墨守成规者,又征召了少数对机械、营造有浓厚兴趣的寒门子弟。
格物院的第一项正式研究,并非什么惊天动地的发明,而是针对现有农具的改良。墨雪亲自带着几名院员,深入京畿地区的农田,观察农夫如何使用耒耜、锄镐,询问其不便之处。她发现现有的直辕犁过于笨重,转弯费力,尤其不利于小地块的精耕细作。
基于观察和《考工记》等典籍的启发,墨雪与院员们开始尝试设计一种更为轻便、转弯灵活的“曲辕犁”。他们反复绘制草图,制作模型,在格物院后院的空地上进行模拟测试。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热烈的讨论声,时常从这座新成立的院落中传出,引得路过的其他衙署官吏侧目。
与此同时,对“轨路输车”的改进也在进行,试图减少木轮与轨道的磨损,并研究在坡度路段如何更省力。格物院就像一颗刚刚破土而出的嫩芽,虽然弱小,却蕴含着改变未来的巨大潜能。
百越使者依旧留在咸阳,由大行令孔聚负责陪同招待,学习礼仪。表面上,他们恭敬顺从,对天朝物产文化赞不绝口。然而,在夜深人静的客馆之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为首的西瓯部使者名叫桀骏,身形精悍,目光锐利。这夜,他屏退左右,只留一名心腹通译在侧。
“麦朝皇帝威势太盛,那个叫陈胥的将军,手段也太狠。”桀骏用越语低声道,脸上再无白日的恭顺,只有阴沉,“正面抗衡,我等绝无胜算。”
通译低声道:“头人,那我们真要就此臣服,年年纳贡吗?匈奴人那边……”
桀骏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匈奴人远在漠北,鞭长莫及,其许诺未必可信。但麦朝也非铁板一块。我观察这些时日,麦朝内部,文武之间,新旧臣子之间,似乎也并非一团和气。”
他沉吟片刻:“我们不能明着对抗,但可以暗中等待。麦朝皇帝雄心勃勃,既要营建新都,又要巩固北疆,如今还在南疆陈以重兵,其国力消耗必巨。而且,我听说他们对那些投降的旧臣也并不完全信任……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头人的意思是?”
“继续示弱,满足麦朝的要求,甚至主动请求开放更多边市,用我们的山林特产换取他们的盐铁布帛。同时,仔细留意他们内部的裂痕。一旦麦朝自身出现动荡,或者北方再有战事,就是我们重新掌握主动之时!”桀骏握紧了拳头,“告诉首领,忍耐!像毒蛇一样潜伏起来,等待猎物露出破绽的那一刻!”
通译郑重点头。
他们并不知道,这番私语,虽未被记录,但其异常恭敬下可能包藏的祸心,已然被某些有心人(如随何安排的暗线)所留意,并记录在案,汇入纷繁的情报之中。
林仙丽因心思细密、字迹工整,被临时抽调至管理后宫典籍的部门,协助整理、誊录一些陈年的宫规、用度记录。这是一项枯燥却需极度耐心的工作。
在整理一堆关于前朝(伪汉)后宫用度的残卷时,林仙丽无意中发现,其中有些款项的拨付和用途记录模糊不清,且与一些已知的宫廷采买物品价格存在明显不符。她本能地觉得有些蹊跷,但深知宫闱之事复杂,牵涉前朝,更是敏感。
她并未声张,只是将这些存疑的记录单独另纸抄录下来,附在自己的工作记录之后,注明“存疑待考”,然后一如往常地将整理好的卷宗上交。
这份看似不起眼的“存疑”记录,混杂在大量的正常文牍中,并未引起直接重视。然而,它却像一颗埋藏在故纸堆里的种子,或许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会因其他线索的触动而破土而出,引发意想不到的风波。林仙丽秉持着“持守本心”的认真,却不知自己已然触及了深宫之中某些尘封的隐秘。
咸阳城内外,格物院的新声,百越使者的暗谋,宫闱深处的琐记,与朝堂上的理念之争交织在一起,共同构成了一幅帝国在前进道路上,面对内外部挑战与机遇的复杂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