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光宫内，檀香袅袅，琴音已歇，方才因圣驾骤临而引起的细微波澜，似乎已随着那抹明黄色的离去而逐渐平复。唯有那打翻香炉的女史仍跪在原地，面无人色，肩头微微耸动，低泣声被死死压在喉间，不敢放肆。
林仙丽垂眸端坐，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琴弦，心中却远不如表面这般平静。方才与皇帝那短暂一瞥，那双深邃眼眸中一闪而过的神色，是审视？是疑虑？还是……一丝极淡的、她所期盼的留意？她无法确定，那瞬间的交汇太快，快得让她来不及捕捉更多信息。
然而，空气中弥漫的那股无形的压力，却并未因皇帝离去而消散，反而更加沉重。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几道来自不同方向的目光，如同隐在暗处的针，不时刺在她身上，带着冰冷的审视与毫不掩饰的恶意。投毒失败，她们（或者他们）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下一次，又会是什么手段？
她必须尽快找到自保，乃至反击的方法。苏姐姐的示警字条是第一步，方才冒险引起皇帝瞬间的注意是第二步。下一步，该如何走？她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知道对手究竟是谁，需要弄清楚“隆昌号”与宫中这条暗线究竟牵连多深。
她的目光悄然扫过殿内诸人。张姓女史正与旁人说笑，眼神却时不时瞟向她这边，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其他女史大多回避着她的视线。唯有苏女史，坐在稍远的位置，看似专注地调理琴弦，但林仙丽能感觉到，她偶尔投来的目光中，含着难以掩饰的担忧。
不能再连累苏姐姐了。林仙丽暗暗下定决心。
咸阳宫，宣室殿侧殿。
韩信批阅奏章的朱笔微微一顿。他放下笔，揉了揉眉心，脑海中却不期然浮现出方才在瑶光宫瞥见的那张脸。林氏女史……他记得这个名字，清凉殿中对答“持守本心”的女子。方才在瑶光宫，她跪在人群中，脸色似乎过于苍白了些，眼神也不似往日沉静，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悸，虽然只是一闪而逝，却未能完全逃过他的眼睛。
是错觉？还是……
他并非不知宫中暗流汹涌，前朝余孽未清，各方势力盘根错节。选女史以观后，本也有借此观察、梳理宫内人脉的用意。这林仙丽，似乎正被卷入某种漩涡之中。
“王瑕。”他淡淡开口。
侍立阴影中的麦风司指挥使立刻上前一步：“臣在。”
“瑶光宫近日，可还安稳？”韩信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王瑕心神一凛，陛下从不无故垂询后宫琐事。他立刻答道：“回陛下，表面如常。然……数日前，曾有侍卫于西苑蕙草堂附近发现违制私祭痕迹，已着人清理。另，据暗线所报，瑶光宫林女史近日似有异状，曾向苏女史探听巫蛊旧事，且……似有被人窥视之感。”
韩信目光微凝。蕙草堂？巫蛊？窥视？这些词汇串联起来，指向的绝非小事。而林仙丽探听巫蛊，是发现了什么，还是……被人引导？
“查。”只有一个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森然，“朕要知道，是谁在窥视，蕙草堂的私祭是何人所为，巫蛊之言又从何而起。还有，林氏近日饮食起居，给朕盯紧了。”
“臣，遵旨！”王瑕躬身领命，身影悄然退入阴影。陛下既然亲自过问，此事便不再是简单的宫闱纷争，麦风司必须动用一切力量，查个水落石出。
北疆，柴武军府。
气氛凝重。被俘的接头人经受不住连续的拷问与心理压迫，终于崩溃，吐露了一些零碎的信息。
“他……他只说自己是受‘宫里一位贵人’指派，具体名讳不知……交接物件和指令，都是通过一个代号‘灰雀’的内侍传递……那玉佩，据说是前朝旧物，关系着一桩极大的隐秘，具体是何，他这等外围之人也不清楚……只说，务必送入匈奴右贤王手中，自有汉人通译能解读其中含义……”
“灰雀？”柴武咀嚼着这个代号，眼神锐利。宫里的人，代号，前朝旧物，匈奴右贤王，汉人通译……线索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令人心惊。这绝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里通外国，背后必然牵扯到伪汉残余势力颠覆大麦的阴谋！
“那玉佩的拓印和图样，送到咸阳了吗？”他问副将。
“八百里加急，昨夜已发出，此刻应在路上。”
柴武点头，目光再次落在那块深紫色的玉佩上。这小小的物件，仿佛蕴含着巨大的风暴，足以在庙堂之上掀起惊涛骇浪。必须尽快让咸阳那边确认此物来历！
南疆，桀骏营寨。
“什么？！译吁宋那懦夫，竟然真的答应了麦人的条件？在黑水湾互市？！”桀骏猛地一拍案几，实木的案几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双目赤红，额角青筋暴起，如同被激怒的猛虎。
帐内他的心腹将领们也纷纷怒骂起来。
“大首领这是要将我们西瓯卖给麦人！”
“黑水湾离我们几个寨子太近了！麦人狼子野心，绝不能让他们进来！”
“桀骏首领，不能再忍了！”
桀骏胸口剧烈起伏，随何私下赠礼的“好意”，译吁宋摇摆不定的懦弱，以及麦人步步紧逼的威胁，交织在一起，彻底点燃了他心中的暴戾之火。他原本还想再观望些时日，利用麦人的压力逼迫译吁宋让步，逐步夺取权力，但现在看来，译吁宋已经完全倒向了麦人！
“传令下去！”桀骏声音嘶哑，带着决绝的杀意，“所有寨子，即刻起进入战备！召集所有能拿得起刀枪的勇士！译吁宋背弃祖先，勾结外敌，不配再做我们西瓯的大首领！我们要替祖神灵清理门户！”
“吼——！”帐内爆发出狂热的呼应。
桀骏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内战，已不可避免。他要趁麦人尚未完全在黑水湾立足之前，以雷霆之势，干掉译吁宋，整合西瓯各部，然后，再集中力量，将麦人彻底赶出百越之地！
瑶光宫，夜。
林仙丽躺在榻上，辗转难眠。白日里皇帝那一眼，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未平。麦风司的暗中调查是否已经开始？自己的处境是否已引起上面的注意？
就在这时，窗外极轻微地“笃”了一声，像是小石子落在窗棂上。
林仙丽心脏猛地一缩，屏住呼吸。
片刻后，又是极轻的“笃笃”两下。
不是意外！是信号！
她悄然起身，披上外衣，赤足走到窗边，借着月光，小心翼翼地将窗纸润湿，抠开一个小洞向外望去。
月光如水，庭院中空无一人。但在她窗台下方的阴影里，似乎有一个小小的、白色的东西。
她犹豫了一下，内心挣扎片刻，最终还是轻轻推开一丝窗缝，迅速将那小东西捞了进来，随即关紧窗户。
那是一个揉得极紧的小纸团。
她颤抖着手打开，上面只有四个蝇头小字，墨迹尚新：
“膳房，李三。”
林仙丽瞳孔骤缩！膳房李三？是今日给她送那盏“润肺凉茶”的宫女吗？这纸团是谁送的？是友？是敌？是新的陷阱，还是……指向投毒真凶的线索？
她不敢确定。但这四个字，像是一把钥匙，或许能打开眼前这困局的一丝缝隙。
然而，伴随着这丝希望而来的，是更深的寒意。对方连送信都能如此轻易地抵达她的窗下，在这瑶光宫中，究竟还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她？
杀机，已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