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上巳节。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关中东方的地平线时,咸阳城已是一片肃杀与庄严交织的景象。往年的上巳节,本是祓禊踏青、曲水流觞的雅日,但今年的这一天,注定要被载入史册。
寅时三刻,咸阳宫各门次第洞开。玄甲禁军手持长戟,从宫门一直排列到朱雀大街,形成两道森严的金属壁垒。街道已被净水泼洒三遍,青石板路在晨曦中泛着湿润的光泽。沿途所有商铺住户,皆奉命紧闭门户,但无数双眼睛透过窗缝、门隙,紧张而敬畏地注视着这场空前绝后的迁徙。
永巷深处,晋王韩继一夜未眠。
他身着亲王冕服,玄衣纁裳上的十二章纹在烛光下隐约可见。随明、陈应侍立左右,最后一次核对流程。
“殿下,陛下方才已起驾沐浴更衣。”一名宦官碎步来报。
“各衙随行官员及家眷车驾,已按序在指定坊区集结完毕。”陈应补充。
“灌侯来报,沿途三万护卫已全部就位,从咸阳宫至渭桥,十里一岗,五里一哨。”随明道。
韩继微微颔首,眼中血丝难掩,但神采依旧清明。他走到廊下,望向巍峨的咸阳宫正殿方向。这座他自幼生长的宫殿,今日之后,将不再是帝国的权力中心。一种复杂的情绪在胸中涌动——有对旧日时光的淡淡眷恋,更有对崭新未来的蓬勃期待。
“走吧。”他整理了一下冕冠的旒珠,“随我去候驾。”
辰时初,吉时到。
九通浑厚悠长的景阳钟声,自咸阳宫最高处的钟楼响起,声震全城。紧接着,一百零八面牛皮大鼓同时擂响,鼓声如雷,滚滚而来,仿佛在唤醒这片古老的土地,告别一个时代。
宫殿前,百官依品级肃立。文东武西,朱紫青绿,冠带俨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扇缓缓开启的殿门。
皇帝韩信,今日服最隆重的十二章大裘冕,玄色冕服上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等纹饰在朝阳下熠熠生辉,十二旒白玉珠遮面,令人难以窥视天颜,却更显威仪深重。皇后林仙丽凤冠霞帔,立于御阶之侧,仪态万方。
在司礼官的高唱声中,皇帝先率宗室、百官至太庙,行告庙大礼。香烛缭绕,礼乐庄严。此太庙乃入主咸阳后,为祭祀韩氏先祖及昭彰新朝正统所立。皇帝韩信亲自诵读告庙文,其声朗朗,回荡于殿宇之间:
“……自朕承天景命,肇基大麦,涤荡群秽,混一寰宇,十有七载于兹。赖皇天眷佑,祖宗德泽,将士效命,兆民归心。今旧都咸阳,乃秦汉遗阙,规制虽存,气象已陈,难彰我朝开物成务、包举四海之象。朕观天察地,顺时应变,于渭水之阳、龙首之原,营建新都,定名‘天熙’,主宫‘永熙’。非为厌旧,实乃图新;非为避故,实以开泰。兹都之成,上应星辰,下通漕利,中居形胜,当为我大麦万世不拔之基、统御八荒之枢。今吉时已至,朕将率尔众,奉神主,启驾新京。伏惟列祖英灵,垂鉴此心,永锡祉福,佑我新邦,光昭大业……”
告庙礼毕,銮驾仪仗自承天殿前正式启动。
最前方是三百名手持斧钺、金瓜、朝天镫的殿前仪卫,皆选魁伟壮士,金甲耀目。随后是七十二面各色旗帜组成的旗阵——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方旗,日、月、星辰三辰旗,风、云、雷、雨诸自然旗,以及象征大麦疆域的四夷宾服旗、八方向化旗,猎猎招展,蔚为壮观。
旗阵之后,是皇家乐府的三百乐工,钟、磬、鼓、瑟、箫、笛齐备,奏《天熙之章》,庄严肃穆。
紧接着,才是皇帝的全副銮驾。并非一辆车,而是一个庞大的车队。主车为“玉辂”,以白玉为饰,六马驾辕,华盖三重,乃天子法驾中最高规格。玉辂前后,各有副车、属车数十乘,分别载皇后、皇子、重要妃嫔及贴身侍从。
韩继作为镇国晋王,骑马行于玉辂右侧偏后的位置,这是极为显要的扈从之位。他的身后,是灌婴、周亚夫等负责銮驾护卫的核心将领,皆全副武装,神色凛然。
皇室车驾之后,才是三公九卿、宗室王侯的车队,同样规模庞大,依品级排列,浩浩荡荡。
整个队伍绵延数里,前后望不到头。除了车马人员,还有装载最后一批宫廷珍宝、重要典籍、机密档案的专用车辆,由禁军精锐重点护卫。
当玉辂缓缓驶出咸阳宫正门——皋门时,朝阳恰好完全跃出地平线,万道金光洒在玄色的旗帜和鎏金的车饰上,恍若神迹。街道两侧肃立的禁军齐齐单膝跪地,甲胄碰撞之声如潮水般响起:“恭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呼声如雷,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銮驾所过之处,尽管百姓被要求闭户,但仍有许多人忍不住推开一条窗缝,或爬上屋顶,远远瞻仰这百年难遇的盛况。许多老人的眼中含着泪光——他们见证过秦的覆灭、汉的兴起,如今又要目送这个崭新王朝离开旧都。而年轻人的眼中,则更多是好奇与向往。
队伍行进速度不快,庄重而沉稳。沿途每经过重要地标——如旧秦阿房宫遗址、汉未央宫残垣、渭水古渡等,皇帝都会命车队稍停,由礼官简短致祭或宣诵相应辞章,以示对历史的尊重与告别。
巳时三刻,銮驾抵达渭水南岸。
宽阔的渭桥早已被装饰一新,桥栏系满彩绸。对岸,天熙城巍峨的城墙已清晰可见,城头旌旗招展,在春风中恣意飞舞。
就在这里,举行了一个简朴而意义非凡的仪式——皇帝下车,亲自祭拜渭水,感谢这条孕育了关中文明、见证了无数王朝兴衰的母亲河,并祈愿她继续护佑南岸的新都。
祭拜完毕,皇帝并未立即登车,而是站在桥头,回首北望。
咸阳城郭的轮廓在春日薄雾中显得朦胧而沧桑。那座他奋战攻克、在此登基称帝、经营了十余年的旧都,正在渐行渐远。韩信伫立良久,冕旒微动,无人能看清他此刻的表情。
韩继策马稍近,亦随父皇的目光回望。他看见咸阳城头飘扬的麦字旗正在被缓缓降下,而更远处,骊山逶迤,始皇陵默默矗立。一瞬间,千载历史仿佛在眼前流转。
“走吧。”皇帝的声音平静地响起,转身登车。
玉辂再次启动,缓缓驶过漫长的渭桥。当车轮碾过桥梁中段时,意味着銮驾正式离开了咸阳地界,踏入了属于天熙城的领域。
午时初,天熙城北门——玄武门,洞开。
城门内外,早已是另一番天地。先期抵达的丞相随何、太尉周勃、御史大夫陈婴等重臣,率留守天熙城的文武官员、以及从各地赶来观礼的州郡代表、藩属使者,列队于城门两侧。赵贲率领的虎贲精锐盔明甲亮,肃立护卫。
当玉辂的华盖最先出现在城门洞另一端时,城头三十六面巨鼓轰然擂响,与咸阳出发时的鼓声遥相呼应。紧接着,天熙城内所有钟鼓楼齐鸣,声浪排山倒海,欢迎它的主人到来。
“恭迎陛下圣驾!天熙永固,大麦万年!”万人齐呼,声震云霄。
銮驾并未在城门过多停留,而是沿着笔直宽阔的玄武大街,缓缓向城市中心的永熙宫行进。这是天熙城的主干道,宽达百步,可容数十驾马车并行。街道两侧,是整齐划一、坊墙高耸的里坊,许多坊门上已经挂上了崭新的匾额。尽管大部分百姓还未迁入,但已有胆大的商贩和看热闹的人群挤在坊门内指定的区域,踮脚张望。
与咸阳的肃杀压抑不同,天熙城的气氛更加热烈而充满希望。阳光毫无遮挡地洒在新铺的青石板路上,洒在粉刷一新的坊墙上,洒在人们兴奋的脸上。这座年轻的城市,正以其前所未有的整洁、规整和朝气,迎接着它的新时代。
韩继骑在马上,目光扫过街道两旁那些巧妙的排水沟渠、间隔有序的防火水缸、以及高处隐约可见的传讯旗杆……这些都是墨雪和格物院的心血。这座城,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精心规划、面向未来的气息。
队伍最终抵达永熙宫正南门——承天门。
宫门远比咸阳的皋门更加宏伟壮丽,门楼高耸,斗拱飞檐。门前是巨大的广场,可容纳数万人。此时,广场上已按礼仪陈设了各种卤簿仪仗。
玉辂在承天门前稳稳停住。
礼乐声中,皇帝韩信走下玉辂,皇后林仙丽在女官搀扶下紧随其后。二人并肩立于承天门前,仰望着这座属于他们的新宫殿。
司礼官高唱:“请陛下入宫——”
皇帝微微抬手,沉重的宫门在铰链转动声中缓缓向内开启,露出了门后那漫长的御道,以及御道尽头,矗立于三层汉白玉台基之上、在正午阳光下金光闪耀的承天殿。
那一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韩信携皇后,迈步踏入了永熙宫的门槛。这一步,标志着大麦帝国的统治中心,正式从咸阳迁移至天熙城。
韩继及百官紧随其后。当他跨过那高大的门槛时,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与使命感涌上心头。这里,将是他未来辅佐父皇、施展抱负的全新舞台。
冗长而庄重的入宫仪式持续了整个下午。祭告天地、社稷于宫中专设的坛庙;巡视主要宫殿;接受百官在承天殿前的正式朝贺……每一项礼仪都一丝不苟。
当日暮西山,永熙宫内终于点燃了属于它的第一夜灯火时,盛大的迁都大典,终于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韩继站在分配给自己的、位于宫城东侧的“显德殿”前,望着远处承天殿辉煌的灯火,又回首北望,咸阳方向已隐入暮色。
旧的时代,在今日的暮色中彻底落幕;而新的纪元,已随着永熙宫的第一缕灯光,正式开启。这座名为“天熙”的新都,将承载着一个崛起帝国的雄心与梦想,驶向不可知的未来。而他和他的同伴们,正是这艘巨舰上,最关键的舵手与水手。前路漫漫,但他心中充满坚定。
天熙城,今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