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天熙城,已然是一副盛夏将至的景象。
渭水两岸杨柳成荫,蝉鸣初起。城中街道两侧,来自南方的新移栽的梧桐舒展着宽大的叶片,在阳光下投下斑驳光影。若单看这街景市容,端的是太平盛世、新都气象。
然而,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正在加速涌动。
政事堂参议署内,灯火常常彻夜不熄。
韩继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看着案几上堆积如山的文书——有关于科举考场布置的图纸、士子住宿安排的明细、京城各坊治安巡查的排班表、麦风司送来的可疑人员监视记录,还有北疆三日一报的军情简报。
“殿下,该歇息了。”随明端着一碗羹汤进来,轻声道,“您已连续三日只睡两个时辰。”
韩继摆摆手,目光落在一份来自京兆尹府的密报上:“‘安业坊’又有士子闹事?”
“是。”随明叹了口气,“两个关东士子与三个本地士子,因争抢客栈最后两间上房起了冲突,动了手。京兆尹府已调停,但双方怨气未消。这类新旧士子间的摩擦,本月已发生十七起。”
“才十七起?”韩继苦笑,“比预想的少。传令京兆尹,此类纠纷务必当日调停,不偏不倚。若涉暴力,无论缘由,先拘押再论。”
他顿了顿,又问:“王璋那边如何?”
蒯通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殿下果然记挂着此人。”
只见蒯通一身便服,风尘仆仆地走进来,向韩继行礼后道:“王璋已住进南城‘悦来客栈’,与另外三个寒门士子合租一间下房。这几日他白日去国子监外听博士讲学,晚间在客栈苦读到子时。为人谨慎,少与人争执。只是……”
“只是什么?”
“有人找上他了。”蒯通压低声音,“昨日傍晚,一个自称也是胶东同乡的中年文士,在客栈‘偶遇’王璋,言语间颇为热络,邀他共进晚餐,席间多有打探其家境、师承、备考情况之意。据我们的人观察,此人举止虽有文气,但手上老茧位置不对,不像常年握笔之人。”
韩继眼神一凝:“查清来历了吗?”
“正在查。此人登记姓陈,名文远,自称颍川士子,但口音确有胶东味。入住的是西市‘福隆客栈’地字房——那客栈价格不菲。”蒯通道,“更可疑的是,麦风司盯梢发现,此人今日午后,悄悄去过杜衡那间货栈的后门,逗留约一刻钟。”
“杜衡……”韩继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他们想从寒门士子中最有潜力者下手。王璋家世清白、才学扎实,又是孤身赴考,正是最好的目标。”
“要不要提醒王璋?”随明问。
“暂时不要。”韩继沉吟道,“打草惊蛇。让咱们的人盯紧这个‘陈文远’,看他到底想做什么。同时保护好王璋,绝不能让他出意外。”
“是。”
蒯通又禀报:“此外,城中已发现三处暗中兜售‘科考秘卷’、‘真题预测’的窝点,背后都有旧族影子。还有两起士子财物被盗案,失窃的都是备考的重要书籍和笔记,不像是寻常窃贼所为。”
“这是在制造混乱,打击士子信心。”韩继冷冷道,“传令京兆尹,加大巡查力度,凡涉及士子的案件优先查办。那些兜售假卷的,抓几个典型,公开审理,以儆效尤!”
“北疆方面呢?”他转向随明。
随明取出一份军报:“柴武将军最新急报:匈奴左贤王部三个万骑队近日异动频繁,有向阴山南麓靠拢迹象。但奇怪的是,他们行军速度缓慢,似乎在等待什么。柴将军判断,他们可能在等科举的确切日期,或者……等我朝内部出现什么变故,再一举发难。”
“等内部变故……”韩继若有所思,“杜衡这些人,知不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可能正在给匈奴制造机会?”
“或许知道,或许不在乎。”蒯通淡淡道,“对这些旧族而言,只要能维护自家利益,哪管洪水滔天。”
韩继沉默片刻,忽然问:“贡院修建进度如何?”
“主体已完工,正在内部布置。墨侯亲自监督,所有号舍都用新式防火材料,排水通风系统也是最新的。”随明道,“按计划,六月初可全部就绪。”
“太慢了。”韩继摇头,“传话给墨侯,再加派一倍工匠,日夜轮班,五月底必须完工!多出来的工钱,从本王俸禄里出。”
“殿下,这……”
“照做!”韩继斩钉截铁,“我们必须抢在所有人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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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悦来客栈。
王璋将最后一口冷硬的馍馍就着温水咽下,继续摊开手中的《春秋左传注疏》。油灯如豆,映着他清瘦而专注的脸庞。
同屋的三个士子早已鼾声如雷。他们来自不同地方,有河东的,有南阳的,都是寒门子弟。白日里大家各自奔波——或去听讲学,或去书坊抄书,或去权贵府邸外碰运气,希望能得到一二指点。晚上回到这狭小的房间,交流几句见闻,便各自苦读。
“王兄,还不睡?”对铺的南阳士子李茂迷迷糊糊醒来,见王璋还在灯下,含糊问道。
“再看一章。”王璋低声道。
李茂翻了个身,叹气道:“你说,咱们这样苦读,真能考中吗?我今日路过东市,见那些世家子弟鲜衣怒马,仆从成群,去的是‘文渊阁’请名师单独辅导……咱们连本书都要借抄。”
王璋笔尖一顿,随即继续书写:“李兄,朝廷开科,要的是才学,不是排场。”
“话虽如此……”李茂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又睡着了。
王璋放下笔,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他何尝不知李茂所言?今日他去国子监外听讲,亲眼看见几个世家子弟乘着华丽马车直接驶入国子监大门,而如他这般的寒门士子,只能在门外挤着听那隐约传来的讲学声。
那个自称同乡的陈文远先生的话,又在耳边响起:“王老弟才学不俗,只是缺些点拨。若是有名师指点,再知晓些科考的‘门道’,中举易如反掌。陈某不才,倒认识几位礼部的旧识……”
王璋当时婉拒了。母亲从小就教他,做人要堂堂正正。若靠歪门邪道中了举,他夜里怎能安睡?
可是……若真落榜了呢?母亲织网熬红的双眼、村里乡亲凑出的盘缠、里正满怀期望的叮嘱……他不敢想。
窗外传来打更声,已是子时三刻。
王璋吹熄油灯,在黑暗中躺下。客栈隔音不好,能听到隔壁房间士子梦中背书的呓语,远处不知哪家酒肆还未打烊的喧哗,更夫渐渐远去的梆子声。
这座巨大的、陌生的天熙城,正吞吐着成千上万如他一般怀揣梦想又满怀焦虑的士子。而科举,就像一道狭窄的龙门,不知最终能有几人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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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市,福隆客栈地字房。
陈文远——或者说,他真名叫杜康,杜衡的远房侄子——正对着一面铜镜,小心地贴上一撮假胡须。
镜中的他,完全是一副落魄中年文士的模样,眼神中恰到好处地混杂着不得志的郁结和故作的清高。这身行头,这套言辞,他演练了足足三个月。
“老爷,货栈那边传来消息。”一个扮作仆役的心腹低声禀报,“二爷说,北边来信了,问咱们这边什么时候能‘乱起来’。”
杜康手一顿,随即冷笑:“催什么催?匈奴蛮子懂什么?这是文斗,要讲究火候!那个王璋,是个硬骨头,一时半会儿啃不下。但其他几个目标,已经有松动的迹象了。”
“特别是那个叫赵桐的河东士子,家里老母病重,急需用钱,已经私下打听‘门路’了。”心腹道,“还有南阳的李茂,嫉妒心重,见不得世家子弟得意,稍加挑拨,就能利用。”
杜康满意地点点头:“对,就是要这样。不一定非要所有人都上钩,只要有几个关键人物出事——要么被取消资格,要么考场上‘突发急病’,要么考完后曝出丑闻——就足以制造混乱,让天下人怀疑这次科举的公正。”
他转身,眼中闪过阴狠:“寒门士子最怕什么?不是考不中,是怕明明考中了却被权势者顶替,怕努力多年最后发现一切都是骗局。我们要做的,就是种下这颗怀疑的种子。”
“那王璋……”
“继续接触,换种方式。”杜康道,“他不是清高吗?那就制造点‘意外’,让他不得不欠我们人情。比如……帮他解决个骚扰,或者‘找回’他丢失的重要笔记。人呐,最难还的就是人情债。”
心腹会意:“小的明白。”
“还有,”杜康走到窗边,掀起一条缝,望着窗外沉睡的城市,“让咱们在礼部那个眼线,想办法摸清楚贡院号舍的分布图,特别是那几个‘重点关照’的寒门士子会被安排在哪里。考场内动不了手脚,考场外……总能做点文章。”
“是。”
杜康放下窗帘,回到镜前,最后调整了一下衣冠。
镜中人,俨然一个为科举奔波半生、壮志未酬的失意读书人。任谁见了,都不会怀疑。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堆起那套练了无数次的、温和又带着点谄媚的笑容。
天熙城的夜,还很长。而距离秋闱,只剩下不到三个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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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熙宫,子时。
皇帝韩信并未就寝,而是站在万熙殿的巨幅舆图前,手中拿着一份来自北疆的密奏。
烛火摇曳,映着他深邃的眉眼。
“挛鞮狐鹿姑……果然在等。”他轻声自语,“等朕的科举乱起来,等天熙城人心浮动,等朕不得不分心内顾。”
身后,影子般侍立的老宦官低声问:“陛下,要不要敲打一下那些旧族?老奴听说,晋王殿下那边,已经掌握了不少线索。”
皇帝沉默良久,缓缓摇头:“不。让他们动。”
老宦官一惊。
“水至清则无鱼。”皇帝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旧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光靠打压,除不尽根。要让他们自己跳出来,把所有的盘根错节都暴露在阳光下,然后……”
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寒光一闪。
“科举,是选才,也是试金石。”皇帝走回御案前,提笔在一份奏折上批阅,“试的是天下士子的才学品德,试的是新朝官吏的办事能力,试的是那些魑魅魍魉的胆量手段,也试的是……继儿的担当。”
老宦官垂首:“晋王殿下近日殚精竭虑,消瘦了许多。”
“这是他该承担的。”皇帝笔尖不停,声音平静,“储君之位,不是只有荣耀,更有如山重负。若连一场科举都护不住,将来如何护这万里江山?”
批完奏折,皇帝抬眼望向殿外深沉的夜色。
天熙城万千灯火,在黑夜中连成一片朦胧的光海。那光海中,有寒窗苦读的士子,有居心叵测的阴谋者,有兢兢业业的官吏,也有无数寻常百姓的安稳梦乡。
“传旨,”皇帝忽然开口,“晋王总督科举一应事宜,赐天子剑,可先斩后奏。凡阻碍科举、阴谋破坏者,无论身份,皆以谋逆论处!”
“遵旨。”
老宦官躬身退出。殿内,又只剩下皇帝一人。
他走到殿门前,推开沉重的门扉。夜风涌入,带着初夏微热的气息。远处承天殿的轮廓在夜色中巍然矗立,如同这崭新帝国的脊梁。
“就让风雨来得更猛烈些。”皇帝低声自语,“看看这新铸的鼎,能否禁得起锤炼。”
夜色如墨,星河在天。
天熙城在沉睡,也在苏醒。而决定无数人命运、也考验这个新生帝国韧性的秋天,正在加速到来。
风云际会,暗流已化为旋涡。
而漩涡中心,每个人都必须做出自己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