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宫万熙殿内,东海舆图铺陈如海。烛火映照下,朱笔勾勒的岛屿名称——“邪马台”“狗奴”“对马”——透着异域的陌生。
皇帝韩信的目光从地图抬起,落在晋王韩继身上:“张浒平定海疆时,曾跨海奔袭千里,直捣盘蛟屿。他的水师既有此能,何以不能跨东海、征倭岛?”
韩继早有准备,躬身答道:“父皇,靖海侯的南海水师确是百战劲旅,跨海作战亦非首次。然南海之战与东海之事,有三不同。”
“细细说来。”
“其一,地利不同。”韩继指向海图,“南海多岛,航程短促,有珠链群岛可作跳板,沿途皆可补给休整。而东海……”他的手指划过那片宽阔的蔚蓝,“从此处到邪马台,顺风亦需半月,其间汪洋万里,无岛可依,风涛更恶。”
“其二,敌情不同。南海所剿乃海寇流贼,虽凶悍却无根基。倭国乃数十部族并立之国,有城寨、有军队、有王权。其兵制如何?战力几何?山川地势怎样?我们几乎一无所知。”
“其三,天时不同。南海湿热,东海寒暑分明,更有飓风季节。若时机不对,未战先损。”
殿内一时寂静,只闻烛火噼啪。
韩信缓缓靠回御座:“张浒自己如何说?”
“靖海侯坦言,他的水师善沿岸突击、岛屿争夺,却不曾真正深入远洋。现有战船多平底快舰,利近海而不耐深海风浪。若要远征,需造新船、训新卒、绘海图——此非一朝一夕之功。”
“他需要多久?”
“若全力以赴,三年可成一支能远航东海的水师。但……”韩继顿了顿,“所需钱粮,恐不下二百万贯。”
“二百万贯……”韩信的手指轻叩御案,声如磐石,“迁都、科举、赈灾、边防,处处要钱。户部怕是又要哭穷了。”
韩继抬头,眼中闪过锐光:“父皇,儿臣以为,此事不必全赖朝廷。”
“哦?”
“靖海侯在南海八年,不止练出一支水师,更摸清了海上生财之道。”韩继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这是张浒呈上的《海贸疏略》。南海商路初通后,仅番禺一港,去年抽分关税便达十五万贯。若开放胶东诸港,许商民下海,以市舶司规范管理,三年之内,海贸之利足以养一支新水师。”
韩信接过文书,快速浏览,眼中渐渐露出赞许:“以海养海……张浒倒是有心。”
“不止如此。”韩继继续道,“靖海侯建议,可遣精干船队,扮作商贾,先行探路。明为贸易,暗绘海图,摸清倭国港口、水道、兵力分布。同时,可在倭国诸部中择一二弱小而亲我者,扶植为傀儡,令其内斗,耗其实力。”
“远交近攻,以夷制夷。”韩信点头,“此策老成。但朝中那些老夫子,怕是要骂‘与夷狄谋利,有失天朝体统’。”
“儿臣愿往青州,总督此事。”韩继跪地请命,“不以朝廷名义,而以王府、商号之名试行。成功,则为国开疆;失败,也不过是商贾折本,不损朝廷威严。”
韩信凝视着儿子,良久,缓缓道:“你可知,此事凶险?海上风涛无情,倭人凶悍难测。若有不测……”
“儿臣既为大麦亲王,自当为父皇分忧,为国家探路。”韩继声音坚定,“况有靖海侯这等宿将从旁辅佐,儿臣心中有底。”
殿内烛火跳跃,在父子二人脸上投下光影。
终于,韩信提笔,在一份空白诏书上疾书:“晋王韩继,即日起总督东海探查事宜,可节制青、莱、登三州沿海防务,兼领市舶司筹备。靖海侯张浒为副,总领水师整训、新船监造。一应钱粮,先由胶东盐税、商税支应,不足之数,报朕特批。”
他顿了顿,补充道:“此事暂密,对外只言整饬海防、肃清海盗。朝中若有非议,朕自会处置。”
“儿臣领旨!”
韩继双手接过诏书,那绢帛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整片海洋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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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政事堂。
韩继将南下的随行人员一一确定。除了靖海侯张浒,他还点了御史台新晋监察御史顾昭——此子殿试策论中曾言“海防关乎国运”,正合用。又调兵部职方司员外郎赵符,此子将门之后,在狼山卫查案果决,可掌军务协调。
随明将留下坐镇京城,协调各方。陈应则随行处理文书机要。
“殿下,还有一事。”蒯通呈上一份密报,“麦风司在青州的人回报,当地盐商、渔霸与州府官吏盘根错节,私设税卡,垄断海利。我们若开市舶司,断其财路,恐生事端。”
韩继冷笑:“正好,本王正愁没有立威的由头。传令青州,就说晋王奉旨巡查海防,令沿海军民官吏,静候查验。”
“是。”
“还有,”韩继看向张浒,“靖海侯,你从南海带来的旧部中,可有用过倭刀、见过倭船的老兵?”
张浒点头:“有七八人,曾与零星倭寇交过手。他们说,倭人矮小精悍,惯用长刀,刀法诡异,喜贴身搏杀。其船轻快,常趁夜突袭。”
“都带上。”韩继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一切安排妥当,已是黄昏。韩继走出政事堂,秋风扑面而来,带着远方海洋的气息。
他想起父皇那夜的叮嘱:“海洋之外,天地广阔。我大麦若要真正强盛,眼光不能只盯着脚下这片土地。”
是啊,北方有草原,西方有沙漠,南方有丛林,而东方……是浩瀚无垠的海洋。
征服海洋,或许比征服草原更难。但正因为难,才值得去做。
“殿下,该出发了。”张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韩继回头,见这位老将已换上一身轻甲,腰佩横刀,眼中闪烁着久违的战意。那是见过血、劈过浪的人才会有的眼神。
“靖海侯,”韩继忽然问,“你说,我们能在这片大海上,走多远?”
张浒望向东方,那里暮云低垂,仿佛海天相接的尽头。
“末将不知能走多远。”他缓缓道,“但末将知道,只要殿下敢下令,末将和儿郎们,就敢把船开到天地尽头。”
韩继笑了,翻身上马。
马蹄声起,队伍向东。
而在千里之外的青州海岸,秋潮正一波波涌上沙滩,冲刷着古老的礁石,仿佛在迎接,也仿佛在考验,这支即将改变海疆命运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