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探的阴影尚未消散,“九品籍圣”的名声仍在坊间发酵,正式的“下马威”便如期而至。
翌日上午,修善坊的小院外来了两名身着锦袍、神情倨傲的仆从,手持一份泥金帖子,指名要见“沈勘探使”。
老赵不敢怠慢,连忙将帖子送入。沈砚展开一看,帖子措辞文雅,语气却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意味。落款是“清河崔琰”,邀他于次日午时,至城南的“流觞苑”参加文会,美其名曰“为沈使君接风洗尘”。
“清河崔氏……”元明月在旁看了,轻声道,“山东士族之首,果然是他们最先坐不住了。”
沈砚合上帖子,神色平静。这所谓的文会,名为接风,实为考校,更是试探。若他怯而不往,便坐实了徒有虚名;若往而露怯,则更成笑柄,日后在洛阳寸步难行。
“既然下了帖子,岂有不去之理。”沈砚淡淡道,“正好借此机会,会一会这洛阳的地头蛇。”
次日午时,沈砚依约而至,元明月则留在院中,并未同行。流觞苑位于洛阳城南,依洛水一支流而建,亭台楼阁,曲水流觞,极尽风雅。今日苑门守卫森严,来往之人皆锦衣华服,气度不凡,反倒是沈砚一身半旧青衫,显得格格不入。
通报姓名后,一名管事模样的中年人引他入内,穿过几重庭院,来到一处临水的大轩厅。厅内已有二三十人,分席而坐,多是些中年以上的文士,也有几位气焰较盛的年轻子弟。人人宽袍博带,羽扇纶巾,正低声谈笑,气氛看似融洽,实则暗流涌动。
沈砚一踏入厅中,几乎所有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他身上。那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好奇,以及浓浓的优越与轻蔑。主位之上,一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须的老者缓缓起身,他便是今日做东的崔琰,气运呈深厚的青紫色,核心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翳与算计。
“这位便是近日名动洛阳的沈勘探使吧?老夫崔琰,有失远迎。”崔琰声音平和,脸上带着程式化的笑容,并未离开座位,只是微微拱手,“沈使君年少有为,陛下钦点,真是后生可畏啊。请入座。”他随意指了靠近门口的一个末席。
此举无疑是一种羞辱。沈砚面色不变,坦然走到那末席坐下,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洞玄之眼悄然运转,厅内众人的气运尽收眼底。大多是与崔琰相似的青紫文气,只是深浅不一,核心或多或少都带着对“平城幸进之徒”的排斥与傲慢。更有几道气息,隐隐与那束缚龙脉的黑色锁链有着极其微弱的关联,虽非源头,却似享受着其带来的某种“益处”。
“沈使君初来洛阳,想必对洛阳风物尚不熟悉。”席间一位面色红润、体型微胖的中年人开口道,他是荥阳郑氏的代表,语气带着揶揄,“不知使君对《周礼》考工记中,关于都城营造规制,有何高见啊?也好让我等见识一下,平城来的‘大才’之学。” 他刻意加重了“大才”二字,引得席间几声低笑。
这是一个陷阱。《周礼》规制繁琐,非专研此道者难以精通,对方显然是想让沈砚当众出丑。
沈砚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端起面前的茶水,轻轻呷了一口,方才抬眼看向那郑氏之人,目光平静无波:“郑公既然问起营造规制,想必深知‘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之要义。却不知,郑公可曾留意,如今洛阳城中,北邙山麓,伊水之滨,有几处新起楼阁,其基座方位、梁柱用材,似乎……并非完全遵循古制,反倒暗合某些早已失传的厌胜之术?其用意,是祈福,还是……另有所图?”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那郑氏之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沈砚所指的那几处建筑,正是他们几家士族近些年暗中支持修建,其中确实掺杂了一些不可告人的隐秘阵法,意图汇聚地气,巩固自身家族在洛阳的气运,此事极为隐秘,这平城来的小子如何得知?
不待他反驳,沈砚目光转向另一位面容瘦削、眼神锐利的士族子弟,此人是博陵崔氏一脉,气运与那黑色锁链的关联最为明显。“还有这位崔公子,听闻府上近日新得一批江南奇石,用以点缀庭院,风雅无比。只是,沈某偶观气机,见那奇石摆放之位,似乎正对洛水潜流回转之处,隐隐有截流断脉之象。莫非崔公子家学渊源,连这失传已久的‘断龙桩’之法,亦有涉猎?”
那崔公子脸色骤变,手中酒杯差点脱手,厉声道:“你……你休要胡言乱语,血口喷人!”
厅内顿时一片死寂。方才还带着嘲弄目光的众人,此刻皆面露惊疑,看向沈砚的眼神彻底变了。他们本以为这是个可以随意拿捏的边镇小子,却没想到对方眼光如此毒辣,轻描淡写间,便点破了他们几家最为隐秘、甚至可能招致灭顶之灾的阴私勾当!
沈砚缓缓放下茶杯,目光再次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主位的崔琰身上,语气依旧平淡:“沈某不才,于经典制式所知有限,唯这双眼睛,尚能分辨些许清浊虚实。诸位邀沈某前来,若为探讨学问,沈某才疏学浅,恐难奉陪。若为其他……”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沈某身为‘勘探使’,奉旨勘察地理民情,对一切有碍国运、扰动地脉之事,皆在职责之内,定当……细细查访,如实上奏。”
他这番话,软中带硬,既点明了自己并非不通文墨,更直接亮出了“勘探使”的职权和底线——别拿风雅当幌子,你们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我看得清清楚楚!
崔琰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沉。他死死盯着沈砚,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厅内气氛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
就在这时,坐在沈砚邻席、一个一直沉默寡言、气质略显阴柔的年轻士子,趁着众人被沈砚震慑、无人注意之际,飞快地将一个揉成小团的纸条,塞入了沈砚置于案几下的手中。
沈砚指尖微动,感受到纸条的粗糙,面上却不动声色。
崔琰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惊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沈使君果然……眼力非凡。今日文会,倒是让我等大开眼界。使君公务繁忙,老夫就不多留了。” 他已下了逐客令。
沈砚从容起身,拱了拱手:“既然如此,沈某告辞。” 说罢,不再看厅内众人各异的神色,转身便走,将那满厅的尴尬、惊惧与算计,尽数甩在身后。
走出流觞苑,阳光刺眼。沈砚摊开手掌,那张小小的纸条上,只有三个娟秀而急促的字:
“小心漕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