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旃檀三个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皇城司内部激起了隐秘而汹涌的涟漪。宇文护在最初的色厉内荏后,迅速改变了策略,不再纠缠于赵干之死,转而强调需对金旃檀来源进行审慎、全面的调查,并以此为由,强行将后续调查的主导权揽了过去,试图将水搅浑。
司正对此不置可否,默许了宇文护的介入,只是暗中加强了对关键账册和那包金旃檀粉末的保管。局面似乎再次陷入了僵持,五日之限的最后一天,就在这种诡异的平静中度过。
然而,就在期限届满的次日,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在皇城司内部悄然传开——屡破奇案、风头正劲的沈顾问,因调查受挫、人证暴毙、压力过大,竟一病不起,告假在家休养,连司正大人的慰问都被婉拒了。
修善坊小院确实一连数日大门紧闭,谢绝访客。偶尔有附近邻居或皇城司的同僚路过,能听到院内隐约传来的、沈砚压抑的咳嗽声,以及元明月姑娘担忧的劝慰声。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地说,看到尔朱焕将军提着药包,面色沉重地匆匆出入。
一时间,各种猜测四起。有说沈砚年轻气盛,受不得如此重大挫折,心神俱损的;有说他是被宇文副指挥使逼得太紧,不得不暂避锋芒的;更有甚者,暗中传言他是被那晚货栈出现的黑袍高手或宇文玥吓破了胆,借病龟缩。
这些流言自然也传到了宇文护和太原王氏的耳中。
病了?宇文护在值房内听着亲信的汇报,三角眼中闪过一丝疑虑,是真病,还是装病?
回大人,我们安插在修善坊附近的人回报,确实听到咳嗽声,闻到药味。尔朱焕也多次出入,脸色难看。而且,司正派人去探视,都被那元明月挡在了门外,说是沈砚需要静养,不宜见客。亲信低声道,看起来,不似作伪。
宇文护指节敲打着桌面,沉吟不语。沈砚此子,诡计多端,他不得不防。但金旃檀的出现,确实打乱了他的步骤,让他也承受了不小的压力。若沈砚此时真的意志消沉,对他而言,无疑是利好消息。
与此同时,太原王氏在平城的别业中,柳青源柳管事也收到了类似的消息。他捻着颌下短须,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少年人,锐气易折。看来这‘九品籍圣’,也并非铁打的金刚。如此一来,倒是省了我们不少麻烦。
他们都倾向于认为,沈砚是在巨大的压力和连续的挫折下,真的有些撑不住了。毕竟,一个毫无根基的年轻人,面对宇文家和王氏这样的庞然大物,感到绝望和无力,再正常不过。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修善坊小院紧闭的大门之后,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沈砚确实躺在床上,脸色也刻意营造得有些苍白,但眼神却清明锐利,毫无病态。那咳嗽声是他以精妙的气劲,细微震荡喉部与肺部经络模仿而出,力求逼真。院中弥漫的药味,也只是元明月精心挑选并刻意焚烧的一些气味浓郁却性质温和的宁神草药。
消息已经放出去了,外面看来信了七八分。元明月坐在床边的绣墩上,低声道。她今日穿着一身略显正式的宫装襦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更显得气质清华。
“还不够。”沈砚声音平稳,但眉心微蹙,显露出一丝刻意营造的疲惫,“需要再加一把火,让他们彻底相信,我已心志受挫,不足为虑,甚至……走投无路到需要借助明月你的关系,去向王府寻求转圜与‘宽宥’。”
他看向元明月:你那边准备得如何?
元明月点点头,眼眸中闪过一丝睿智的光芒:“我已通过交好的林女官递了话,借口太后寿辰将至,尚服局需采办一批上等锦缎和珍玩用作寿礼。特意点名了几样市面上难寻、唯有太原王氏这等累世豪族才可能收藏的稀罕物,言辞恳切地请求‘顺路’过府一观。帖子已经以我旧日宫中女官的名义,正式递到王府了。”她顿了顿,补充道,“措辞谦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为难和请求庇护的意味。”
沈砚眼中精光一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我们这‘栈道’,修得越光明正大,越显得我沈砚已无他路可走,只能让你这旧日宫中女官,借采购之名,行转圜求助之实。他们必定会放松警惕,甚至乐于看我们‘服软’的笑话。
只是,此举太过冒险。尔朱焕在一旁瓮声瓮气地开口,眉头紧锁,那王府是龙潭虎穴,你二人孤身进去,万一……
“不会有万一。”沈砚打断他,目光坚定,“正因为是龙潭虎穴,他们才想不到我们敢如此光明正大地登门。而且,明月身份特殊,代表着宫中一定的体面,他们明面上绝不敢动她分毫。而我,”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带着洞悉人心的了然,“一个‘病弱’、‘失意’、看似已被压力击垮的顾问,作为你的随行护卫,正是他们仔细观察、暗中奚落,乃至进一步试探虚实的最佳对象。他们只会将注意力放在我如何‘落魄’、如何‘强撑’上,反而会放松对明月真实意图的警惕,更会忽略我可能进行的暗中探查。”
他看向元明月:记住,入府之后,你只管与王氏主母周旋,姿态不妨放低一些,言语间可透露些许我的‘近况’,以及对未来的‘迷茫’。吸引他们的注意。我会见机行事。
元明月郑重点头:我明白。
计划已定。次日,一封来自太原王氏的回帖送到了小院,措辞客气,表示欢迎元姑娘过府品鉴,并“顺致对沈顾问的问候”。
鱼儿,似乎已经闻到了栈道上飘来的,名为“颓势”的饵香。
出发前,沈砚换上了一身半旧的青衫,不仅用特殊药粉将脸色弄得晦暗无光,更运用内力细微调整面部肌肉,使之呈现一种长期郁结、气血不畅的僵滞感。他眼神收敛了所有锋芒,变得有些空洞,甚至微微佝偻着背,偶尔发出一两声有气无力的咳嗽,活脱脱一个备受打击、失意潦倒的文人模样。
元明月看着他这般模样,眼中闪过一丝心疼,随即化为坚定。
马车缓缓驶向城北太原王氏那气势恢宏的府邸。高墙深院,朱门铜钉,无不彰显着百年世家的底蕴与威严。
当马车在王府侧门停下,元明月在侍女搀扶下优雅下车,而沈砚则“勉强”跟着下车,还“虚弱”地扶了一下车门时,早已候在门房的柳青源迎了上来。
他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略显疏离的笑容,目光在元明月身上停留一瞬,便落在了沈砚身上。沈砚的洞玄之眼在此刻被动地捕捉到,柳青源那看似圆滑的官运之下,隐隐缠绕着一丝与王府地下工坊同源的、隐晦的浑浊气运底色。那笑容里,顿时多了几分洞悉内情般的玩味与居高临下的怜悯。“元姑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沈顾问也来了?”柳青源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目光如同审视一件破损的瓷器,“听闻顾问贵体欠安,心力交瘁,今日看来,气色确实……不佳啊,还需静静将养些时日才是。”
沈砚适时地咳嗽了两声,微微拱手,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有劳柳管事挂心,沈某……无妨。”
柳青源眼中闪过一丝预料之中的满意神色,沈砚那“虚弱”的姿态和晦暗的脸色,完美符合了他的预期。他侧身引路,语气依旧客气却难掩一丝轻慢:“二位,请随我来,主母已在花厅等候。”
沈砚低着头,跟在元明月身后,踏入这森严的府邸。就在跨过门槛的瞬间,他感到怀中铜匣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错觉的温热。在无人察觉的阴影下,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冷冽的弧度。鱼儿已嗅到饵香,而猎手,也悄然张开了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