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星河低垂,仿佛一块巨大的深蓝色丝绒上洒满了细碎的钻石。修善坊小院内,槐树的枝叶在晚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为即将到来的离别奏响低回的乐章。没有丝竹管弦,没有饯行的喧闹,只有一炉上好的檀香在石桌一角静静燃烧,青烟笔直上升,在静谧的夜空中划出三道清晰的轨迹,最终在丈余高处才缓缓散开,如同三人此刻沉默却坚定如一的心志。
明日,尔朱焕便要启程返回北疆。这不是屈服于家族压力的联姻之旅,而是带着沈砚几乎倾尽陛下赏赐才筹措到的首批紧急粮草,和一份更为沉重的使命——回去稳定濒临分裂的部落局势,凝聚那些依旧忠于他父亲和他的部族力量,为兄弟们在这帝国的北疆经营一条可能的退路,同时更要警惕阿史那部与柔然可能存在的勾结给边境带来的威胁。
院中石桌上,朴素地摆放着一坛未曾开封的烈酒,三只粗陶碗,还有一柄镶嵌着草原风格纹饰的匕首,那是尔朱焕随身多年的佩刀。没有繁琐的仪式,没有浮夸的言语。沈砚率先拿起匕首,冰冷的刀锋在星光下泛着幽光。他左手掌心向上,右手持刀,寒光一闪,一道细长的血痕出现,殷红的血珠瞬间沁出,沿着掌纹汇聚,带着生命的温热,一滴、两滴……沉稳地滴落在第一只陶碗清澈的酒液中,晕开一抹惊心动魄的绯红。
尔朱焕目光凝重,接过匕首,他的动作更加直接而悍勇,刀刃在掌心重重一划,深可见骨,鲜血顿时汩汩涌出,带着草原男儿的炽热与蛮横,注入第二只陶碗,迅速将小半碗酒染得暗红。元明月没有丝毫犹豫,素手接过那柄还带着两人体温和血腥气的匕首,在她白皙如玉的手腕内侧轻轻一划,一道血线浮现,她的血滴入第三只碗,色泽似乎更为鲜亮,与另外两人那深沉的血色融在一起,在三碗酒中荡漾开,再也分不出彼此。
三人端起那沉甸甸的血酒,目光在空中交汇,深邃而明亮,映照着天上的星子和彼此的身影。无需任何誓言,所有的信任、托付、生死与共的决绝,都融在这浓稠而炽热的血色之中。他们仰头,将碗中带着铁锈腥气和酒液辛辣的混合液体一饮而尽。一股烈火般的灼热感从喉咙直坠丹田,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三人的命运彻底熔铸在一起,血脉相连,休戚与共。
“此一去,山高水长,路途险阻。”沈砚放下陶碗,声音沉静如水,却蕴含着千钧之力,“部落事务千头万绪,内有长老逼迫,外有强敌环伺,万事皆需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尔朱焕用未受伤的手背抹去嘴角的血渍和酒渍,咧嘴一笑,那笑容在星光照耀下带着北疆男儿特有的豪迈与看透生死的惨烈:“沈兄放心!俺尔朱焕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命硬,像草原上的白狼草,踩不死烧不尽!这次回去,正好借着这股风,清理门户,让那帮吃里扒外、眼里只有草场和牛羊的老东西们好好看看,谁才是这片草原上真正的狼王!谁才能带着部落活下去,活得堂堂正正!”他边说边用力拍了拍自己结实的胸膛,发出沉闷而可靠的响声,周身那股属于《狼噬七杀》的蛮荒气劲因情绪激荡而不受控制地微微外溢,空气中仿佛响起一声低沉的狼魂呜咽。“倒是你们,留在平城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宇文家那帮杂碎和那些旧贵族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俺把苍狼卫留给你们,关键时候总能顶些用场!”
沈砚缓缓摇头,目光坚定,将桌上那枚沉甸甸、刻着狰狞狼头的苍狼令轻轻推回到尔朱焕面前:“令牌,你必须带走。北疆局势复杂微妙,你需要绝对可靠、如臂使指的力量。平城这边,我们有我们的生存之道和反击之法。雷啸留下的暗线,王五那张遍布三教九流的情报网络,还有明月在宫中尚存的一些旧日情分和长公主的潜在支持,足以让我们在这漩涡中周旋,寻得一线生机。”
尔朱焕眉头一拧,周身气血因急切与不甘而加速奔流,皮肤下隐约有血色纹路一闪而逝,那是《狼噬七杀》内力自发运转的征兆。他还想再坚持,沈砚抬手,以不容置疑的姿态止住他即将出口的话。“你在北疆站稳脚跟,扎下根,经营好一条稳固的退路,让兄弟们知道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处,这就是对平城局面最大、最实在的支持。记住,此行事关重大,关乎部落存亡和你自身安危,务必稳扎稳打,不可急于求成,更不必在力量未足时与长老会正面冲突,要懂得隐忍,分化拉拢,暗中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尔朱焕看着沈砚眼中那不容动摇的决断和深切的关怀,重重点头,将苍狼令紧紧攥在手心,一股决绝的信念与汹涌的情感交织,引动他体内那股狼性内力澎湃鼓荡,周身散发出如同孤狼啸月般的凛冽气魄。他沉声道:“俺晓得!轻重缓急,俺分得清!回去后,俺会先秘密联络部落里还忠于俺阿爸和俺的部族头人,把带来的粮食分发下去,稳住最基本的人心。兀术那老小子和他那帮党羽,俺先让他们再得意几天,麻痹他们,暗中收集他们的罪证!”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刀刃般的锐气。
元明月此时轻声开口,声音在微凉的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而温柔:“尔朱将军,北疆苦寒,战乱频仍,此去千万保重。若遇难处,或需平城这边协助打探消息、周转物资,务必及时传讯,莫要独自硬撑。”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看似普通的牛皮水囊,递了过去,“这里面是我配制的一些应急伤药,对止血生肌有奇效,还有几颗能解寻常毒物的丹药,北疆环境复杂,或许……能用得上。”
尔朱焕接过那尚带着元明月指尖淡淡温度的水囊,虎目中难以抑制地闪过一丝动容,胸腔内一股暖流与离别的酸楚碰撞,激得他体内那股狂暴内力微微一颤。他珍重地将水囊塞入怀中,瓮声道,声音中带着草原男儿特有的粗粝与豪情,体内《狼噬七杀》的内力似乎也感应到他对故土的眷恋与守护之心,在经脉中缓缓流转,散发出如同荒原风息般的苍凉气韵:“你放心,等俺在北疆扎下根,扫清障碍,开辟出安全的商道,你们要是哪天在这平城待不下去了,随时过来!草原虽然苦了点,累了点,但天高地阔,人心也直,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笑里藏刀的腌臜事!”
夜渐深,星移斗转,银河横空。该交代的都已反复叮咛,该托付的也已郑重相许。三人不再谈论令人窒息的局势与阴谋,只是静静地坐在院中石凳上,听着秋虫在墙角发出生命最后的、执着的鸣叫,感受着这份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宁静与相互支撑的温暖。一种远超言语的默契在三人之间无声地流淌,比血脉更亲,比盟约更重,成为了彼此在黑暗中前行的最坚实倚仗。
翌日清晨,天色微熹,东方刚刚泛起鱼肚白,薄雾如同轻纱般尚未完全散尽。尔朱焕已收拾停当,依旧是那身半旧的皮甲,环首刀稳稳地挂在腰间,魁梧的身影在清冷的晨光中如同沉默而坚定的山岳。他没有惊动太多人,只有沈砚和元明月披着晨露,送至院门外。
一匹神骏的北地战马在巷口不耐烦地刨着蹄子,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气。尔朱焕最后检查了一下马鞍旁的行李和粮袋,深吸一口平城清冽的晨气,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带着军人特有的飒爽。他勒住马缰,调转马头,回头深深看向并肩立于门前的沈砚和元明月。初升的晨曦恰好越过坊墙,为他们二人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温暖而充满希望的金色光边。
他抱拳,声音洪亮如钟,体内压抑了一夜的澎湃情感与离别的决绝在此刻彻底释放,引动《狼噬七杀》根基之力自然呼应。虽未刻意运功,但其魁梧身形在晨光中竟隐隐散发出一股如同即将出征的头狼般的剽悍气势,声音震得檐下薄霜簌簌而下:“沈兄,明月姑娘,珍重!待我稳住部落,扫清障碍,定当再返平城,与兄嫂并肩,会一会这天下变幻的风云!”
“兄嫂”二字出口,元明月白皙如玉的脸颊上瞬间飞起两抹不易察觉的绯红,如同皑皑雪地里骤然绽放的两株红梅,她微微垂下眼睑,长睫轻颤,却没有出言反驳或纠正。沈砚也是微微一怔,随即嘴角勾起一抹了然且带着些许暖意的淡淡弧度。
“保重!”沈砚抱拳,郑重还礼,目光如同磐石般坚定,“稳住北疆,便是晴天。我等你在草原上驰骋的好消息!北疆再见!”
“尔朱将军,一路顺风,盼君早传佳音。”元明月抬起眼帘,目光清澈而温暖,声音虽轻,却蕴含着真挚的祝福。
尔朱焕见状,不由得发出一阵爽朗而快意的大笑,不再多言,一夹马腹,沉声喝道:“驾!”战马昂首嘶鸣一声,声震长巷,随即迈开强健的四蹄,载着它的主人,向着城门方向疾驰而去,蹄声如密集的鼓点,敲碎了清晨的寂静,渐行渐远,最终彻底消失在朦胧的晨雾与越来越明亮的朝阳光辉之中。
沈砚和元明月久久伫立在门前,目光追随着那远去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那豪迈的笑声与如雷的蹄音。平城的天空,依旧被各种无形的权力之网和阴谋之云笼罩着,沉重而压抑,但此刻,他们的心中却因为远方那份以血盟誓的坚实承诺和彼此间毫无保留的信任,而充满了突破一切艰难险阻的勇气与力量。
前路依旧未知且遍布荆棘,但他们深知,自己并非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