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尸不难，而好尸难得。”
方三公子说起话来文质彬彬，内容可一点都不“文”，他伸手请贾先生落座，而陆凝视角的那位小厮自觉地站到了下人当中最后一位，对于四具铁尸，这些人显然已经十分熟悉了。
“盛元大家，方袁羽常，在下已拜会过两家，方家果然为魁首。”
“贾先生慎言。”方三公子举起茶杯，“盛元第一家，终究是宇文家，这位次可不能乱，不然，就是乱了规矩。”
“是在下失言，罚酒一杯。”贾先生拿起杯子，与方三公子茶杯里的不同，这杯子里的确实是酒液。
方三公子也就这么看着贾先生喝掉了酒，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铁面楼不愧是做生意的，贾先生在人间走了多少年？”
“在下年轻，资质愚钝，不过走了两百年，于人间道还是有颇多不解。得楼主青眼，坐上如今的位置。”
“很好，很好。贾先生如今，已有了九分人样，不是人间翘楚，已分不出先生是人是妖了。而这盛元城里，规矩很大，得是您这样知道遵守的妖，才能与我们谈得来。”方三公子笑了起来，随后，他蓦然扭过头，伸手按了一下身边一具铁尸的手臂。
眼前的一切忽然模糊了起来，陆凝立刻借助梦境里的自由滑到了园林之外，借着他人的梦境，才重新将梦境稳定了下来。
倒不是她被发现了，而是那方三公子主动屏蔽了普通人的感知，这位小厮后续的东西什么都不知道，梦境也似乎在此受到了一定干扰。
她这能力还是太弱，还不能自己罗织出一个梦境来，只能稍加引导，遇到过于强烈的干扰就是这样。不过这也够了，从贾先生所说来看，城里还有两个世家被拜访过？
方袁羽常，袁自然是袁唯农那个袁，而羽和常两家陆凝知道得却不是很多。
但没关系，她的梦境可以借助这里足够多的人口去编织，以此来探听一些堪称机密的事项。有了刚才那一下，她也清楚，这座城里真的称得上是机密的东西，不会让她轻易探知到。
这样就很好——她可以更安全地调查。
只要走过几条街道，就可以来到羽家主要管理的地盘。每个家族都有自己主要经营的地方，当然，若是别家来开店，也并无不可，只是商业竞争，看的就是自家本事了。
有些讽刺的是，陆凝如此走过了多家店铺，其中对同行心怀不满乃至嫉妒怨恨的都有，但这些店家却没有一个真敢动用一些下作手段，最多是联合其他同行进行商业上的挤压而已，反观作为新兴世家的怀零陆氏，如今已经变成那般模样了。
羽家的地界，与方家也没什么不同。盛元城和睦得就不像是外界天灾人祸不断的那些城市，如果不是知道这表象是因为什么而得来的，陆凝怕是真的要以为这里是什么世外桃源了。
果不其然，羽家也有类似的防护。
首先，羽家大宅即使在梦境之中也是无法进入的，这似乎是盛元城内居民的广泛认知。而羽家之内，并没有能够被梦境所沟通的人存在——这不代表没有人休息了，只能说羽家本身就有特殊的防御手段。
陆凝没试过别的家族宅院，不过恐怕也类似。用不着更多的，只要是大礼程度的祭仪，隔绝她现在尚不熟练的须臾之景已经足够。
其次，人们在梦中对羽家的描述也称得上是众说纷纭。
这就和方家不太一样了，在梦中，大多数人对方家的评价都是标准的世家风范，就算和实际情况可能有所不同，口径却基本统一。但羽家却不同，他们甚至有一些“恶评”，不算大事，但总是有人抱怨羽家处理某些事情不公平，或者有些家族子弟比较纨绔的。
相较于方家那般完美，羽家就不一样了，可是他们真的如此吗？
见过方三公子身边那四具铁尸之后，陆凝不敢打包票了。
她在梦中检查，最终在一间赌坊中，筛出了一位羽家的人。
单就这个世界的陆凝经历来说，赌博并不是她特别排斥的一件事，毕竟陆清栩甚至是精于此道的。不过她走进这梦中的赌坊后，也不禁皱了皱眉。
这个赌坊是那种明显没有太多管理的地方，只要有钱就可以进来耍两把的那种。她原本以为盛元城的人那么好面子，至少会把这里打理得干净一点，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那位羽家的人甚至手里还拎着一个酒壶，一脸醉醺醺地站在赌桌前。很明显，现实中这个人已经睡着了，她走入赌坊之后，梦境便以他为中心开始构筑。
俗话说梦里什么都有，陆凝弄不了大神通，但让这人十赌九胜，发一笔横财还是可以的，反正是做梦。而这赌徒显然也是赌性十足，眼见得面前竹筹已经堆了一小堆，竟然一把捞起来，准备赌个大的。
陆凝自然是让他赢了。
“哈哈！！我羽百卷也有今天了！这一把，我就……嗝，赢回来了！老板！老板？”
“羽少爷，别叫嚷了，老板早让我在这里等着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笑意，“今日少爷手气颇壮，要不要再来一把？”
“来当然是来的，不过……”羽百卷将那竹筹一分，将其中一大堆推过去，“先把我的面具拿回来。”
“公子，东西放在这里又丢不了。”男人凑近了一些，笑着说，“您今天运气这么旺，当然是……”
“少来这套！先把面具给我。”羽百卷不满地说，“规矩，别坏了规矩。”
男子面色一变，只能悻悻地从身后的人手里拿过一个布袋，放在了羽百卷面前，羽百卷一把抢过袋子，从里面掏出了一个雕琢精良的木制面具，仔细检查了一番之后，拉开面具后面的绳子将它挂到了脖子上。
“哼，今天就到这里。”
羽百卷将剩下的竹筹拿起来，走到台子边上换了钱出来，然后拎着酒壶摇摇晃晃地出门去了。
面具？
陆凝张开手，塑造出了一个与刚刚那个完全一样的面具，但她除了做工精良之外，看不出其中有什么端倪来。
终究是梦境，这里面不能复制出一些特殊的效果，羽百卷那个面具不知道是不是如此，不过她也有验证的方法。
一个念头过去，陆凝便醒了过来，循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向了那个赌坊。
现实之中，羽百卷还是输了个精光，随便找了条长凳一躺，正呼呼大睡。他那赢钱的美梦，也随着陆凝的醒来，全都化作了片刻消散的印象，一经醒转便不会记得，最多感觉自己做了个好梦罢了。
不过他毕竟出身羽家，赌坊敢赢他钱，却不敢真的拿他怎么样，他愿意睡这里就由得他了。
那面具陆凝也看到是被装在什么袋子里了，她估摸着上面大概有什么神秘的地方，不过既然赌坊敢要，那她借来看看也没什么。
那几个小法术偷东西还是很容易的，没花多少力气，陆凝就将那个袋子弄到了手里，而这一次隔着袋子她就能看到里面那个面具中蕴含的气息。
妖目还从来没有从死物上看到过气息，这是头一次。
陆凝一时没有立刻将面具拿出来，而是在手里掂了掂。这面具在梦境中材质是木质的，但此时她真的拿到了手中，却感觉相当不轻，很有些压手。
她瞥了一眼还在长凳上睡觉的羽百卷，将东西送回，出了赌坊之后，在对面一座戏楼中包了个厢房，然后再次施展了须臾之景。
这一次，羽百卷垂头丧气地坐在长凳上，喝着闷酒。而一名行商装束的人也走了过来，在他身边坐下。
这位行商自然是不存在的，不过是陆凝捏出来的一个代替自己的行动的人而已，她不准备亲自进入梦中，以防真有什么东西能将自己记住——她就是这么坑过夜游的。
“兄台衣着不凡，干什么垂头丧气的？”行商问道。
“你谁啊？”羽百卷抬头看了行商一眼，随即又有些懊恼，“算了，今天又输光了。”
“兄台莫非是欠了赌坊的银子？”
“哈，我敢欠，他们敢佘吗？”羽百卷冷笑了一声，“只是没钱，我那面具又赎不回来了。”
“面具？哈哈，莫怪我多嘴，我走南闯北行商，面具不知道见过多少种，一张面具值得几个钱？兄台一看便是出身世家，光是每月拿到的零用就够买个百十来张了吧？”
“外地人？”羽百卷扭头看着行商，乐了，“不过就算是本地人，也不知道。那面具我羽家人手一个，皆是从小开始亲手雕刻的，能和外面那些凡品一样？”
“这……若是兄台愿意给我解惑，我倒是可以出钱帮兄台将面具拿回来，如何？”行商问道。
“二百两银子，你掏的出来？”
结果行商就从怀里摸出两张百两纹银的银票来。
“兄台不知，我行走天下，买卖的是物品，但手里也写着天下奇闻妙事。若是能说得了一二，真能满足我这好奇心，区区二百两银子算什么？”行商笑道。
羽百卷盯着那银票看了半晌，把心一横；“这可是你说的。”
“某虽非君子，但做生意，靠的便是诚信二字。”
“好……我便捡能说的与你听听，说到见识，那我羽百卷也是这盛元城里前十的！”
听了这话，陆凝本以为他是吹牛，没想到羽百卷真能头头是道地说起城里的事情来，还不止他自己这一家。
用他的话说，所谓的世家，其实就是“赶尸的方家拜佛的袁，跳大神的羽家带着讨饭的常”。只有那宇文家，他了解得不多。
虽然话粗了一些，但世家当初也都是起于微末，而各个先祖有了奇遇，才到了如今的地位。也正因为如此，不要撕破脸皮，互揭老底，也算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规矩了。
羽家这面具，只要是家里族谱上的，抓周之时，便择五种木材令婴儿抓取，取婴儿所选之木，削出面具雏形，于宗祠内供奉香火，待其满五岁之时，入宗祠祭拜，取走面具，自此日日习雕刻之法，修面具，养其精魂。待面具细节均已雕成，便是堪用之时。此时便可修习家传神念术，而术法强度如何，皆看面具成长到了什么地步。
羽百卷还是挺自豪的：“我们家这个虽然听着怪，但至少不邪门，哪像……咳咳。”
看得出来，哪怕是在背后，这些家族的人也不会随便说闲话的。
其余几家的情况算是附赠的，似乎是羽百卷觉得不能只有自家的东西被说出，便开始说别家的秘密。
一时间陆凝都在思考是不是现实里真给他补偿个二百两银子了。
方家单凭一门炼尸术，如今在盛元城了也算是如日中天。具体细节也不是羽百卷这个外人能知道的，但方家炼尸术端的是能攻能守，而且自己还能优哉游哉地站在后面看戏，这么好用的东西羽百卷也非常羡慕。这炼尸术也分级别，像是神念术的面具也要成长一样，越是强大的尸，皮肤就越不像人，实力自然也越强。
袁家确实如传闻一般有个许愿的东西，不过本体一直留在他们的祖宅里，如今袁家人用的都是他们成为天占术的一种东西，神神秘秘的，羽百卷能看出来的效果就是这门法术可以让运气变得特别好，几乎要到心想事成的地步，他这种赌徒可是颇为羡慕这种能力的。
至于常家，作为四家之末，被羽百卷戏称为讨饭的，是因为他们家掌握的是聚宝术，家里每个人身上都带着奇珍异宝，属于是行走的钱袋子。虽然位于四家之末，却是整个城里最有钱的家族，身上掉串珠子下来都够羽百卷赎回自己面具了。其他三家实际上都有些忌惮常家，因为他们聚的宝可不只是世俗珍宝，各个世家的绝学也包括在其中，若是不小心，恐怕都会被聚过去。
陆凝听完，只能感慨幸好自己没有轻举妄动，这帮能盘踞北方，历经数个王朝而不倒的世家确实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