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底,北海王元详身死的消息由京都发往各州郡,同时,灾旱严重的北蕃六镇,也陆续将兵民饥俭的文书送至朝堂。
皇帝看完这些文书,松一口气,六镇虽然仍焦急向朝廷讨粮,但兵与民都没有因饥饿出现暴乱,这种刀尖上的稳如果能持续到旱情结束,那他这个皇帝就不必以“罪己诏”的方式挽回民心了。
皇帝再想,边蕃年初的稳,全赖早前尉窈提出的分散饥民到别州、杀贪没水田官吏的建议,想到尉窈的功劳,皇帝对跟前的小宦侍说:“去,把尉窈叫来。”
小宦侍才出清徽堂,和迎面过来的黄门侍郎元匡相撞,元匡怒气冲冲,禀报声音几乎和近侍通传声重叠。
“陛下,臣要参尚书令尉窈!”
皇帝摆出不悦神色,问:“尉窈怎么了?”
在参同僚一事上,元匡对皇帝的反应向来视而不见,他嗓门足够大,令殿中近侍全能听清楚:“臣参尉窈和高阳王元雍勾结,趁着这次里坊民居迁移,把内城凌阴里西边的六亩空地送给元雍建宅!谁都知道凌阴里有朝廷的冰窖,而元雍喜好奢侈,一顿饭钱能顶百姓之家一个月的用钱,夏季将来,元雍要住到凌阴里坊,朝廷冰窖岂不成了他自己的私窖!”
皇帝:“既是弹劾,该收集证据,写文书上奏。”
元匡:“臣前日就写了。侍中元怿和尉窈有交情,臣就把奏书交给了侍中甄琛,甄琛不配担任侍中,一遇到尉窈的事就胆怯,他把臣的奏书给了侍中高显,可是两天过去了,臣几次询问高显,他都顾左右而言他,如今陛下果然不知臣已上呈参尉窈的奏章,是以臣还要弹劾侍中元怿、高显、甄琛!”
皇帝的眼皮被元匡吼地一跳、一跳,待其说完,安抚:“你先回去,弹劾诸事,朕会让人查清。”
等元匡离开,尉窈来了,皇帝并不问她凌阴里坊宅基地的事,而是问:“门下省缺一侍中,你认为谁当得?”
尉窈先问:“陛下可有许意的人选?”
皇帝摇头。
尉窈这才提议:“臣认为元匡忠心耿直,可以胜任。”
皇帝向后一倚,笑着问:“这是知道他参你了?”尉窈离开门下省没多久,余威犹在,元匡这个人又耿直过了头,不屑掩饰自己,他要是上午写弹劾尉窈的奏书,不用一个时辰,绝对有人告密给尉窈!
尉窈不因皇帝的笑而放松,她还是严肃面容,谨慎应对:“臣年轻,难免犯错,有同僚监督是好事,使臣犯错后能及时警醒,臣只会惭愧,绝不敢怨恨任何弹劾我的同僚。”
皇帝起身,尉窈跟在侧后方,随皇帝走到东阁廊庑。
“元匡两日前递交参你的文书,然而门下省三侍中,无一人理会他,实在让朕失望。”
元匡能知道尉窈把内城一块地给元雍的事,正是尉窈自己使的手段,她目的有二,一是此举可让她去元雍府做客,和彭城王相见商谈,二是让皇帝再次对舅舅高显不满!
她了解皇帝现在有多失望,元匡把弹劾她的文书都塞到高显手里了,高显居然瞒下奏章。
要知道门下省种种权柄,全是为了牵制尚书省!她现在是尚书省官长,高显不敢和她争,就表明不敢和尚书省争,那天子设门下省的用意何在?
尉窈还清楚,皇帝非担忧元匡能不能担任侍中,而是担忧元匡为侍中后,必看不惯高显,到时二人争斗,元匡肯定三天两头上书参高显,那时怎么办?
“侍中之缺,朕再想想。”皇帝心烦,折断一根花枝。
尉窈赶忙抬起双手,恳求:“陛下许臣把花枝拿回廨舍栽培吧。”
皇帝先拿花枝敲一下她的官帽,再放她手心里:“栽不活,朕就罚你收回许给元雍的地!”
尉窈神情更加严肃,这种又敬又怕的劲儿,总算让皇帝稍微舒心,罢了,倘若尉窈能把尚书省官吏变成门下省般全听他旨意,那高显不中用就不用吧。
当天,尉窈按之前谋划的,派一小官把此事悄悄告诉高阳王元雍,别看元雍无才,其实胆子……也没有。
孝文帝在时,绞尽脑汁才寻了个“天真”好词夸这个兄弟,可见元雍心思简单到什么地步!
他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太师元勰。
别的官员走路都恨不能和元勰错开,生怕被皇帝误会结党嫌疑,元雍倒好,上前就紧拉元勰的手,在皇宫门口把元勰拽上他高阳王府的马车,还边拽边说:“我有要事,六弟可要帮我啊。”
元勰:“不就是内城几亩地的事。”
元雍瞪大眼睛说:“什么几亩地?元匡那张嘴,把忠的说成奸的!他参我想贪朝廷的冰窖为己有!陛下本来就不待见我,要是相信元匡胡说,把我贬回冀州怎么办?”
元勰寻思:你想得美!
“急什么,”元勰宽慰道:“元匡每个月都参同僚,要说陛下斥责,且轮不到你。”
“哦?”元雍嘴巴嘬成壶嘴,整个人更显天真,他想了想,说:“六弟,后天的休沐日你来府里吧,我刚买了十几美人,各个国色香香……”
元勰被“香香”二字刺得头疼。
可元雍压根瞧不出他脸色,继续说着:“我再叫上尉尚书令,啧,就知道你整天对着王妃厌了!”
他自己猥琐,以为元勰听入神是因为他提到的“十几美人”。
“元匡也参她了,我也宴请她,你们一起帮我出个主意可好?我实在惧怕陛下,不想被训斥,你、你应该知道,元详也是先被训……”
元勰立即用笏板捂对方嘴:“以后关系元详的话,别说!”
“嗯嗯嗯。”元雍连点三下头。
元勰:“洛阳好酒都存在你家酒窖,后天不如把元嘉、元澄、元羽、元怿都请来,想要热闹,人得多。”
皇帝不是忌惮他结党么,那就趁这个机会,让手握权柄的诸王相聚一堂,将朝堂势力一次搅浑。
可惜一语双关的话,元雍只能听懂最浅显的,他拍腿赞成:“对!人多了热闹。哎呀,就尉尚书令是女子,她不会拒绝我邀请吧?”
“总得试试。”元勰嘴上这么说,心下却想,五兄这次宴请,很有可能是尉窈谋算的。
马车摇晃间,元勰看着对面认真思索办好酒宴的五兄,不禁有些羡慕,人天真到众所周知,未尝不是件好事,因为在陛下眼里,哪个大臣称赞元雍几句都能和元雍结党,然而和他再有交情也没用,因为办不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