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仄的陋室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豆大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李乘风孤寂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拉得很长。
他独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破旧木床上,屋内除了一床、一桌、一凳,以及墙角堆放着的几件简陋农具外,再无长物。
空气中弥漫着新翻泥土的潮气和这间屋子本身自带的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一点都不像曾经有过修仙者居住过。
夜的寂静将他包裹,方才聚会上的喧嚣与嘈杂,此刻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只有一片冰冷的虚无和深深的思索。
那些灵植夫们被生活压弯的脊背、写满愁苦与算计的面容、还有那些混杂着真诚、虚伪、嫉妒与恶意的言语,在他脑海中一一闪过。
李乘风轻轻呼出一口浊气,心中不由得再次泛起一丝感慨。
这些低阶修仙者,终日在这灵气稀薄的贫瘠之地挣扎,为了几块下品灵石、几袋劣质灵肥而锱铢必较,甚至彼此倾轧。
他们所求的,不过是修为能再进一步,寿元能再添几年,在这条渺茫的仙路上能多看一段风景。
“若是真想得开…”
李乘风暗自摇头。
以他们炼气期期的修为,若肯放下那虚无缥缈的长生执念,毅然踏入凡俗世界。
凭借远超常人的体魄和那微末的术法,无论是投身豪门为客卿,还是开山立派做个唬人的“仙师”,轻而易举便能享尽人间富贵,锦衣玉食,仆从如云,岂不比在这泥地里刨食、看人脸色要快活逍遥百倍?
可是,“想得开”这三个字,谈何容易?
这就如同饮鸩止渴,明知前路希望渺茫,可谁又真能轻易舍弃那“修仙长生”的诱惑?
那是刻入灵魂的渴望,是支撑他们忍受一切苦难的精神支柱。一旦尝过了拥有力量、窥见天地玄妙的滋味,谁还甘愿重回凡俗,去做一个百年后便化为一抔黄土的庸人?
就像今晚聚会喝的那所谓“灵酒”,口感粗劣,杂质繁多,灵气更是稀薄得可怜,在他口中与泔水无异。
可就是这般东西,若是流落到凡间王朝,恐怕立刻会被奉为琼浆玉液,帝王将相也要为之争夺,价值连城。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仙凡之别,便是这天地间最大的“奢”与“俭”。
见识过了更广阔的天地,拥有了超越凡俗的力量,哪怕这力量再微末,再不堪,也早已将他们与那个平凡的世界割裂开来。
回头路,看似容易,实则比那登天之路,更需要莫大的勇气和彻底的绝望。
李乘风闭上眼,神识内敛。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远处灵田里虫豸的微弱鸣叫。
屋内,只有他平稳的呼吸声。
李乘风理解他们的苦闷与挣扎,因为他自己,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
只是如今,他选择了另一条更为孤独、也更为凶险的道路,在这陋室之中,蛰伏以待。
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轻轻摇曳,映照着李乘风略显恍惚的面容。
屋内寂静无声,只有他低沉的呢喃在空气中缓缓消散。
“李富贵……李富贵……”
这个名字,像一枚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记忆之门。
一股混杂着乡土气息和陈年旧事的味道,仿佛穿越了百多年的时光,扑面而来。
这是他的本名。
是那个早已模糊了面容的庄稼汉父亲,蹲在田埂上,抽着旱烟,为了子嗣的幸福才想出来的名字——富贵。
朴素、直白,承载着最卑微也最炽热的期盼,盼着儿子能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盼着他能大富大贵,光耀门楣。
父亲走后,那个不甘心的男子,自己偷偷改了名字。
他决定自己不再善良,最终选定了“乘风”二字。
取意“乘风而起,扶摇万里”。
那时的心气,比天还高,总觉得这名字才配得上自己即将展开的、波澜壮阔的仙途。
如今,一百多年弹指而过。
“李乘风”这个名字,在修仙界经历了无数风雨厮杀,沾染了血与火的气息。
而“李富贵”……那个属于小山村、属于父母、属于一段凡俗尘缘的名字,早已被深深埋藏,蒙上了厚厚的时光之尘。
今夜,却被那群挣扎求存的低阶散修无意中撬动,重新变得清晰,带着一丝尖锐的痛楚。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远方,飘向那个记忆里早已褪色的故乡——青元界。
那里没有此地磅礴的灵气,没有异界入侵而造成的残酷争斗,更多的是炊烟袅袅,鸡犬相闻。
母亲……那位总是用粗糙的手抚摸他头顶的妇人,想必早已化作了山岗上的一杯黄土。
李乘风被人用传送阵陷害时,她就已鬓角斑白。
百年光阴,对高阶修仙者而言或许只是一段漫长的挣扎,对凡人而言,却是几代人的更迭。
还有他的子女……他们继承了他的血脉,却未必能继承那虚无缥缈的灵根。
李乘风离去时,刚刚给他们安排好了住所,那是用噬金蚁和一个家族子弟换的小灵脉,很稀薄的灵脉。
之后,李乘风曾狠心告诉自己:既已踏上仙路,便当斩断尘缘,亲情牵绊,不过是大道途中的绊脚石。
百年来,他几乎成功了。
他将那些柔软的情感死死压在心海最深处,用杀戮、修炼、逃亡来填充一切空隙。他甚至很少允许自己去想。
直到今夜,看到老王头、张瘸子他们那被生活压垮的脊背,看到他们眼中对渺茫仙路的最后一丝不甘,那种属于底层挣扎者的共同命运,像一根无形的线,猛地扯动了他内心最柔软的角落。
“他们……还好吗?”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遏制。
准确的说,应该是:
“如果他们还有后人在这世间……他们还好吗?”
是依旧在那个灵脉之地里延续着李家的香火,过着平凡而艰辛的生活?
还是早已在战乱或灾荒中流离失所,不知所踪?
他们是否知道,自己有一位先祖,曾踏上仙途,却最终未能庇护他们?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有深切的怀念,有无法弥补的愧疚,有一丝好奇,更有一种跨越了漫长时光的、沉甸甸的茫然。
他已是元婴修士,拥有超越无数修仙者的实力和寿元。
可在此刻,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他能斩妖除魔,却斩不断这冥冥中的血脉牵连;他能御风而行,却飞不回百多年前的那个家。
李乘风缓缓闭上眼,将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压回心底。
那盏油灯的火苗再次跳动了一下,仿佛也感受到了房屋主人心中那波澜骤起的、沉寂了百年的哀愁。
陋室无声,唯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更衬得夜深沉如海。
李乘风静坐于黑暗之中,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仿佛敛尽了窗外所有的星辉,又似是两簇在幽潭底部无声燃烧的冷焰。
那光芒里,没有迷茫,没有感伤,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沉淀下来的、冰冷而坚定的决意。
“待灵霄大陆的纠葛了结之后,自己就可以回青元大陆了……”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盘旋,清晰无比,如同在迷雾中点亮的一座灯塔。
修仙之路,逆天而行,求得是逍遥长生,超脱轮回。
这条路上,羁绊越多,因果越重,心魔便愈盛,前行之步履便愈发的艰难。
故老相传,欲修无上大道,必斩断红尘因缘,了却身前身后事。
此非无情,实乃天道至理,不断,则道心蒙尘,永难窥得至高境界。
李乘风在修仙这百余年,杀伐争斗,恩怨交织,早已结下了无数难以化解的“因缘”。
这些“因缘”,并非温情脉脉的牵挂,而是冰冷的血债、是必须清算的旧账、是缠绕在道途之上、阻碍他更进一步的无形锁链!
这些,都是必须亲手斩断的!
就如同他追杀辉澜大陆上的那些金丹仇敌。
待了结之后……
了结之后,他便不再是这个血腥漩涡中的“李乘风”。
他将卸下这一身的恩怨与重负,挣脱所有的桎梏与枷锁。
届时,天高海阔,他将以自由之身,乘风而去,追寻自己的化神大道。
返回青元大陆,并非是为了重拾那早已逝去的凡俗温情,那不是归乡,更像是一种……清算与告别。
李乘风要去亲眼见证那段被自己强行斩断的过去最终的结局,去了却深藏于道心最深处、或许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最后一缕凡尘执念。
唯有将灵霄与青元最后两段因果彻底了清,他的道心才能真正圆融无瑕,通透如琉璃,方能承载更强大的力量,去冲击那渺茫莫测的化神大道,乃至更高的境界。
李乘风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简陋的墙壁,越过了无尽虚空,仿佛落在了那片遥远而陌生的故土之上。
了结之后,便是真正的解脱与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