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睡着了!
桑落醒来坐在榻上,脑袋睡得昏昏沉沉。
只记得睡着之前,先是被颜如玉吻住了眼睛,再细细密密地在她唇上、耳畔、脖颈落下一个又一个的吻。
他吻得很缠绵。
而她睡得很香甜......
她捂着脑门搓了搓额头。这个屋子好像有点什么说法。
上次是吐了,这次又睡着了。
她坐在榻上唤了一声“小桃”,一个眼生的壮实丫头端着水进来伺候。桑落心中诧异,待人走了找来风静询问,才得知小桃昨日因无故进颜如玉的房间,被颜如玉处置了。
没有颜如玉的默许,小桃怎能进得去他的房间,可见是特意挑了一个错处,除掉太妃的眼线。
空闲一日,她先回了一趟桑家。
院墙角下堆着扫作一堆的积雪,她还未走近院子,就听见桑子楠在咆哮:“滚!滚!滚!”
桑落心头一紧,正要快步向前去看看,只见一个媒婆装扮的妇人跌跌撞撞地从院子里出来。院门大大敞着,一把破烂的扫把高高扬起,毫无章法地朝那媒婆招呼过去。
媒婆险些被门槛绊倒,捂着脑袋躲那扫把,嘴里骂骂咧咧:“好不识抬举!你们家什么出身难道没点数吗?人家瞧得上你们,愿意结亲,你们倒还矫情起来?之前怎么求我帮忙找人相看的?全忘了吧?如今得了个官身,就觉得不得了了吗?”
官身?说的是自己?
谁这么想不开,想娶自己?
桑落驻足不前。
门口伸出来的扫把,劈头盖脸地打在媒婆身上。媒婆吃痛地躲闪起来,也没留意路边站着的桑落,抓着裙摆逃跑。
桑子楠并没有走出院子,只是站在门边舞着扫把怒吼:“滚!再来,我就杀了你!”
“子楠!”桑林生上前来扶他,“仔细摔倒了,走,跟爹回屋去。”
“爹!二叔!这种腌臜货,以后断不能让他们进门!”桑子楠仍旧不解气,扫把悬在半空,胡乱舞着,“这些狗东西根本配不上小落!他们不过是听说她有官身了,想要借她的官身而已!”
“行了!你二叔心里有数的!”桑林生压着怒意说道,“你只需要好好治你的眼睛!别的不用你管!”
“你爹说得对,子楠你就安心养病。”桑陆生从屋子里提了两挂五花肉出来,一边爬上凳子一边说:“我早跟闺女说好了,婚事她自己做主。她想嫁就嫁,不想嫁就不嫁,如今有了官身,即便不嫁,她也能养活自己。”
握着扫把的手渐渐放下,桑子楠在院子里治眼疾治了半年,整个人白得可怜,衣裳灰扑扑的,头发也不曾好好束起。他空洞的双眼无法聚焦,只茫然地循声转向桑林生。桑林生扶着他进了自己院子。
桑落这才跨进院门。
见桑陆生站在凳子上挂风肉,脚下的凳子颤颤巍巍的,她几步上前扶住凳子。
桑陆生立刻回头看她:“闺女怎么今日得空?是休沐吗?”
桑落点点头:“是,回来看看。你怎么不用棍子挑上去,爬这么高摔了怎么好?”
“摔了也不打紧。”桑陆生很是高兴,绝口不提刚才的有媒婆要来说亲的事,踮着脚将风肉上的绳子挂在屋檐下的钉子上,“灶屋还有几块肉,你去拿来。”
桑落进屋取了肉来,一块一块递给桑陆生挂好了。
他气喘吁吁地从凳子下来,拍拍手上的灰,仰头看着跟帘子似的风肉晃晃悠悠地垂在屋檐下,不由笑道:“我挑的都是上好的五花肉,等着过年的时候,你拿去送人。一块给大伯,一块给柯老四,一块给芳芳,一块给知树,再有两块给小夏和小李。上次你入狱,他俩可没少帮忙,这块大的,留给颜大人。”
颜如玉也有?
“就是不知道人家那么大的官,吃不吃这东西。”桑陆生说道。
他将她啃咬吮舐地吃去一大半了,还能不吃她爹做的肉?
不过,颜如玉似乎对吃食并不在意,甚至没有和她一同用过饭。除了喝酒,喝茶,喝药,也就前晚和今晨,“触诊”时,他有点正常人的反应。
触诊结果明明是正常的,可她活生生地在他面前,他竟都能忍住,每次都说再等等,也不知道要等什么。
或者,他就是个丧失凡人五觉的神仙。
她在心里恶毒地想。
“他不吃才好。他不吃我不怄,他吃了我不够。”桑落取出一块银锭子塞进他手中,“该多买些,多做些,你爱吃,我也爱吃。”
“傻闺女,一看就是不会做饭的。”桑陆生也没客套地推开,抓着银子笑呵呵地将银子收了,“你如今不常回来,做多了吃不了,一开春这肉就放不住了。你今晚吃过了再走,我留了点咸肉,一会子切成片炒干笋吃。你最喜欢吃了。”
桑落应下,取了一些晒干的笋,淘洗沙子。
正巧碰到桑林生安顿好桑子楠回来。刚才闹了那么大一通,桑林生一见她,面色也说不出是高兴还是别扭,只是说了一句:“落丫头回来了。”
桑落叫了一声“大伯”,将洗干净的笋干递给桑陆生,这才问道:“堂兄如何?”
桑林生心中翻江倒海,脸上却依旧淡淡:“还是老样子。”
“白缅桂花没有用?”
“没有。”
“堂兄的眼睛到底是被什么药弄瞎的?”桑落追问,“我在太医局的书库中翻一翻,说不定能找到诊治之法。”
“我也不清楚。”桑林生没准备继续说。
之前,桑林生时常在想,他这个鹤喙楼的暗桩做得不算太难,兄弟也在,儿子也在。桑落养在兄弟名下,刀儿匠的女儿,将来多半是嫁不出去的。所以作为兄长,桑林生特地开了桑家医馆,一是方便去各家探听消息,二是想着将儿子培养出来,好歹可以养活一家子。
只可惜桑子楠天资平平,医术连“糊弄”都算不上,倒是桑落医术如有神助一般。桑林生又想,让桑落女扮男装坐堂也无妨,反正是刀儿匠的女儿,男女大防早已破了。只要桑家医馆稳住,一家四口都能有饭吃。
他甚至生出了“鹤喙楼别再报仇”的心思,这样踏踏实实活着,给儿子娶个温良的媳妇,生两个孩子,桑家也算有后了。
可桑子楠却对桑落生出别的心思,偏偏楼主见不得别人对桑落生出别的心思。儿子瞎了,兄弟被楼主喂了药。一家子都被鹤喙楼套得死死的。反倒是桑落,离了桑家,又是开医馆,又是结交贵人,名声大噪,如今还入了太医局做女官。
要知道,大荔国后宫那么多女子,太医局也从未封过女医官。如今芮国的宫内,不过是一对孤儿寡母,却封了桑落做女官。
桑林生心情复杂又别扭。
兴许从桑子楠对桑落有了男女之情开始,桑落就不能再算桑家人了。
桑林生打量着桑落和桑陆生,原本想来商量应对莫星河的事,可桑落在,很多话不方便说。
昨日莫星河将他招惹过去,要他明日去一户人家宅子里替人看诊,顺道探一下路。看样子又要下手了。莫星河顺道问及桑落的情况,桑林生只说如今桑落受太妃之命住在颜府,替颜如玉诊治,几乎不回桑家。
原以为莫星河会动怒,不料他也只是冷笑了一声。这让桑林生很是担忧。
当初桑陆生和桑子楠撞破了鹤喙楼的事,莫星河留下他二人性命,多是看在桑落的情分上。若桑落与颜如玉有了什么首尾,莫星河心寒之下,未必还会手下留情。
他是长兄,必须要护着桑家。思来想去,桑林生绞着眉头道:“落丫头毕竟是未嫁的姑娘,总住在颜府不是个办法。你如今又在太医局任职,官场上讲名声,还是要注意些分寸,免得被有心之人利用弹劾。”
桑落想说她可以搬回来住,却被桑陆生递过来的干笋拦住了话头。
“你大伯说得对。”桑陆生替她说道,“等颜大人治好了,你就搬出来吧。”
这话说得巧妙。如今满京城都知道颜如玉“废”了,只要他自己不承认治好,谁又敢去询问?
桑落乖巧地应下。
这几次见面,她也察觉出爹和大伯之间有了嫌隙。只是爹不肯说,大伯也古怪。她又想起爹给的那药丸来。
桑林生眼神有些飘忽不定,他听出了应付之意,不再多说什么,摆摆手离开了。
桑落这才问道:“爹,那个药丸你没再吃吧?”
“我怎么会吃?”桑陆生只憨憨笑着,每月八日去点珍阁门前的茶铺取药,他都按时去了。只要不见莫星河,也没人发现他没吃。更何况,他将药丸都存着,万一桑林生毒发,他手里还有解药救急。
他读书不多,但也是认识不少宫中内官的。内官们常说,很多事就如碗柜里倒塌的那一摞碗,只要不揭开那柜门,那摞碗就不会掉下来摔碎。
若他将莫星河和桑林生的关系说给了桑落,以桑落的性子,必定要主动做些什么。人们常说“得过且过”,实则就是以不变应万变。
“如今爹走在街上,胸膛也挺得直直的。谁能想到我这刀儿匠,还能有一个这么出色的闺女。”桑陆生看她,满眼的笑意,“按你的法子,今年来净身的孩子,竟活了八、九成。”
桑落也没想到能活这么多。她学过的,自古就有阉割之术,西方诸国存活率不到三成,而华夏之内,存活率也仅有十之五六。
少造孽,自然是好事。
“你安心在颜大人那边住着。”桑陆生夹了一筷子瘦肉到她碗里,“我看颜大人是个好人,不像外面说的那样。他那样的——”他不敢提及颜如玉的身世,又说,“只要能护着你,爹也放心。”
桑落嗯了一声。
吃过饭,桑陆生就催着她回颜府。
刚离开桑家,她的马车就被人拦住了。
是莫星河。
风静紧紧勒住缰绳,冷眼看着眼前富丽堂皇的马车和一字排开的仆从,心底默默计算着如何才能护着桑落安全离开。
莫星河挑开帘子,从车厢里走出来。一身月白长袍在无月的冬夜里显得很有几分飘逸出尘的味道。
“桑姑娘,好久不见,不知身子可好些了?”他拢住华贵的白狐氅,面容清隽无害。“我的神医朋友为你诊治之后,始终不放心,还请桑姑娘过府一叙。”
桑落微微一皱眉,想着爹的担心不无道理。一回桑家,就遇到莫星河,绝非巧合。定然是有人守着,再给莫星河通风报信。
风静挡在车厢前,浑身戒备。
桑落思考了一番,轻轻拍拍风静的肩:“扶我下车。”
莫星河显然被桑落识趣的样子取悦了,站在车上,笑着朝桑落伸出手。
桑落没有碰他,自己登上马车,看向莫星河道:“莫阁主,风静乃是我的贴身侍女,还请和气些。”
莫星河低下头看她,漆黑的眼睛里满是受伤的神情:“你我相识多年,突生嫌隙,着实有些匪夷所思。究竟是谁在嚼舌根,挑拨离间?竟让你我陌生至此。”
桑落懒得跟他做这些口舌之辩,径直坐进车厢里。
莫星河挨着她坐下来,身体贴着她的肩缓缓说道:“听说今日有人去桑家提亲。桑姑娘可知道是谁家?”
桑落摇摇头。
“不知道也好。”莫星河替她整理着袖子上的褶皱,“这段日子,到桑家提亲的人不少。”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提亲?爹连半个字都不曾提及。若不是今日偶遇,只怕她也不会知晓。桑落不着痕迹地挪开肩膀,看向莫星河:“我都不知,你为何知道?”
莫星河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扶着额头笑了一阵,才摆正脸色说得十分诚恳:“我心悦于你,自然怕你被别的郎君给拐走了。”
狗屁。
桑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莫星河见她神情冷淡抿唇不语,又从袖中取出一条工艺极其精巧的金链子来:“前些日子,我去了一趟泉州城,潮帮的船从贤豆回来,带了不少好东西,我看着这个适合你,就留下了。”
说罢也不管桑落愿意与否,冰凉的手掌紧箍住她的手腕,径直将那金链子套在她腕间,再托起她的手腕仔细欣赏了一阵。
金链是莲花与孔雀纹样,用各色宝石镶嵌,贴在皮肤上,像一条五彩斑斓的蛇,缓缓蠕动着。
桑落只瞥了一眼,并不慌张。
人在逆境,但心不能处于逆境。
她按住手链,抬眼问道:“你的船队去贤豆时,可会路过狼牙修国?”
也就是过去的盘盘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