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中年汉子见张道之愣神,便也不管他究竟想不想听。
自顾自地开口道:
“我当时想的是,若有一日不打仗了,我就回老家种田,娶个婆姨,让她给我生个娃。”
“将来,让那娃莫要学我,莫要参军,如此,就心满意足了。”
“...”
中年汉子向张道之说出了自己的经历。
他说,他叫李甫,大名府人士。
并非是佃户出身,靠着家里的几亩良田,能够混上几本书读读。
考过秀才,可惜没有考中。
因十八岁那年,见一户豪绅将与自己有婚约的女子玷污了。
他气不过,下黑手砍了对方。
因杀人罪名,被关押在大名府的牢狱里。
当时的大周,还没有那么多的天灾人祸。
更没有那么多的死囚。
按照大周律,像是李甫这种情况,需要移交到京城刑部候审。
后来,将要对其定罪时。
恰巧遇到了国师申九千组建新军。
李甫的父亲经过千难万险,终于入了京城,可以在皇城外喊冤。
一来二去,便也就惊动了国师。
后来,申九千便让人拿来李甫的案卷,知他是读书人,心下好奇,遂将其唤来。
申九千见他生得虎背熊腰,是练武的好手,而且又会读书。
这种人,对军队来说,算是人才。
而且,李甫之事,错在那户豪绅。
于是,申九千就免了李甫的死罪,将他编入到雁北军的体制里。
李甫没有辜负申九千的期许,他在与元人作战时极为果敢。
帐内已攒敌将六颗头颅。
因功而升百户。
岳山并未在他的帐下任职,但二人却是同一年入了雁北军,所以彼此的关系倒还算好。
可是,直到现在,张道之也不理解,为何要与他说这些呢?
李甫继续说道:
“岳山兄弟临死之前,还有一口气,差人寻到了我,说想请我照顾他娃儿。”
“我应了,昨夜里见到你的时候,觉着你有点怪,我躲在暗中观察你许久...”
“你是个有本事的。”
昨夜,有很多人,包括商铺里的百姓,都在盯着张道之看。
对于众人投来的目光,他根本就不在乎。
然而,接下来,李甫的一句话,却让他感到惊诧,
“想必您就是传说中的张天师吧?”
闻言。
张道之一愣,脱口询问,“何以见得?”
李甫呵呵笑道:“国师对我有恩,当我知道,是您杀了国师的时候。”
“我便想着多了解了解您,我是百户,有些人脉,可以知道你们龙虎山。”
“当然,我也没有傻到要为国师报仇的意思。”
正因李甫多方打探当代天师的样貌、手段。
才在昨夜里确定了张道之的身份。
只是,堂堂天师,为何来到边关呢?
张道之更为不解,“你若想接走这个孩子尽管直言,既然不想寻我报仇,又何苦与贫道说那么多?”
李甫突然嘿嘿一笑,
“若您不承认您是张天师,方才我说的那些,就当是猜测了。”
“我想不到的是,你居然就那么大方承认了。”
张道之一愣。
李甫道:“以您的身份,所到之处,必有高官一路陪侍,但是,您来雁门,我们没接到任何消息。”
“所以我就猜测,您肯定是不想让旁人知道您的身份。”
“其实我起初也不太敢确定您的身份,方才那番话,是想从您嘴里听到个实底。”
张道之沉默。
李甫也是如此。
约有半炷香功夫过去以后。
李甫才再次开口道:“您放心,除了我之外,最起码是现在,没有人能够知道您的身份。”
“不过,您也留个心,我只是稍加推测,便将您的身份算了个七七八八。”
“若是有心者,只怕您刻意隐瞒身份也瞒不住。”
“毕竟,这世上,见过您的人太多了。”
说至此处,他从张道之怀里接过那个孩童,缓缓起身,正色道:
“您是山上仙人,斩妖除魔,本就是您的职责在内。”
“我只是个凡人,就算千千万万个我,也杀不了您,所以,我不会做傻事,要找您寻仇。”
“可有句话,我想替国师说出来,国师他老人家就算在你们眼里是坏人,是妖。”
“但是,在我们边军眼里,不是。”
说罢,便就转身离去。
张道之看向他离去的背影怔怔出神。
直至对方消失在皑皑白雪中。
期间。
张道之一直在想李甫的话。
国师申九千,当真十恶不赦吗?
他为了获得强大实力,不惜吸食国运,导致各地天灾人祸不断。
或许,就是因为他,才导致前身的那处小村庄失去了国运庇佑而被邪祟入侵。
而且,当年在龙虎山那边,申九千也确实有意要杀自己。
但申九千为何想要获得强大实力?
不还是因为,一心想要收复燕云十六州?
世人骂他是穷兵黩武。
但不管怎么说,申九千从未亏待过边军将士半分。
甚至,因为他的存在,导致边军将士的阵亡抚恤金,都翻了好几倍。
一些士大夫们,对此根本就不认可,认为这是申九千在豢养私军,在侵害国家利益。
可是,若无重赏之下的勇夫,谁会世世代代镇守雁门,看护好长城要塞?
张道之缓缓合上双眼。
申九千有罪,罪在万民,但他又无愧于朝廷,无愧于边军。
他本想着,将那孩子还给岳山之后,便就离开雁门。
但是,他现在不想了。
因为他要亲眼看看,申九千留在这世上的雁北军,究竟是怎样一些人。
一心想要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国师,其本质,又是怎样一个人?
张道之原以为,他与申九千的承负早已终结。
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张道之打定主意后,便一动不动的坐在原来位置。
他也不施展金光咒抵抗雨雪,任由漫天飞雪,将他掩埋。
两日时间很快过去。
期间,北元组织了不下十余次规模的战役。
在长达数日的高强度防守战情况下。
雁北军的将士,不但士气没有崩溃,反而有越战越勇的意思。
而在这儿两日里,张道之听到了很多将士的声音,
“这怎么有个雪人?”
“是那个道人?他怎么还在这儿?死了吧?”
“草原蛮子即使再嚣张,也从未在大雪天里来犯,今年是咋回事啊?”
“谁知道呢?”
“我看,与国师之死有关,国师在的时候,那些草原蛮子岂敢如此?”
“说的没错,世人都说那龙虎山张天师是天上仙人,但即使是仙人,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的,就把国师给杀了吧?”
“若是国师在此,咱们也不会有那么多的袍泽兄弟死了。”
“...”
张道之听到,有雁北军的将士在埋怨他。
他虽被雨雪掩埋,但是,却依旧耳聪目明的很。
身处此地,他最常见的是那些将士们,前赴后继的去了城头上。
也最常见,不少身着甲胄的尸体被垒到几辆马车上,运送到别处去掩埋。
若非这场大雪将死战的将士鲜血覆盖,或许,此刻的雁门,已经是一座血城了。
但是,这些将士,却从来没有说过,他们不该死。
他们披上了甲胄,就要为脚下的土地负责。
死战不退。
忽有一日,接连几日的大雪,终于停住了。
雁北关城头之上。
战鼓声再起。
主将亲自擂鼓。
此战过后,雁门守兵的实力,再一次迎来削弱。
主将不止一次的,朝着身边的斥候歇斯底里的怒吼着,
“援兵呢?这都数日了,为何援兵还未至?”
“我们散出去的灵鸽传来消息没有?”
“距雁门最近的兴军寨呢?有他们的消息没有?”
“...”
雁门关内,虽说有不下十万的精兵。
但是,这支军队,不只是要驻守雁门关一座城寨。
还要驻守与之相连的长城要塞。
兵力一旦分布,留守雁门的将士,便不足三万。
而草原蛮子,像是一条条疯狗一般,不惜代价的强攻雁门。
虽说北元的伤亡是雁门守兵的数倍不止,可在这样耗下去,雁门危矣。
然而,直到此刻,援兵仍是迟迟未至。
好似别地压根就不知道,雁门关正发生着一场堪称惊天动地的大战。
其实,在北元发动第一次进攻的那一刻,他们便派了不少人,来劝说这位主将与戍卫雁门关的将士投降。
然而,迎接他们的,只有雁北军手中利箭而已。
又过两日。
原本越战越勇的雁北军将士,此刻也不禁感受到身疲力竭。
城头上。
有眼力惊人的哨兵忽见前方冒出一团团黑气,心下大骇,连忙奔走全城,将因数日大战而深感疲倦的将士唤醒,
“敌袭!敌袭!”
“...”
一时间,整座城头乱成一锅粥。
雁门关主将刚合上眼睛眯了一会儿,突然听到斥候声音,连忙睁开双眼。
他身上的甲胄,布满了刀痕。
自身,也落得个伤痕累累的下场。
这两日,他一直在死撑。
“他娘的,又来了!”
主将站起身,当他看到远方的黑气时,忽而心中一凛,
“异士?萨满术?这草原蛮子...”
他咬牙切齿,当即下令道:
“让全城百姓,即刻出城!”
“还能握得动刀的兄弟,站起来,咱们汉家儿郎,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主将见多识广。
他心里很清楚。
当北元派出异士的那一刻,这座巍峨数千年的城关,便已然守不住了。
对于他们这些只凭一身血气杀敌的武将来说,异士,就宛若一座迈不过去的高山。
砰——
砰——
城头之上的战鼓声再次响起。
主将用足了气力,将刻有‘周’字的大纛,牢牢握在手中并又高高举过头顶,大声道:
“汉家儿郎,有死无生,宁死不降!”
这一刻。
来自于各地,汇成一支雁北军的勇士们,纷纷用着自己最大的声音,附和着主将的声音,
“京兆府陈大牛,宁死不降!”
“永兴军路徐有志,宁死不降!”
“雁北军百户李甫,宁死不降!”
“...”
这一刻,任由雨雪如何冲刷,终难洗去雁门关城头之上的血渍。
‘周’字大纛,正在那位主将手中飘荡。
大周承平元年,冬月底。
雁门战起,雁北军宁死不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