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上官屯笼罩在青灰色的晨雾中。
纳斯塔霞摸黑起身,点亮煤油灯。
她先往搪瓷盆里倒了半瓢井水,将昨晚摘出来的草药冲洗干净,然后均匀地铺在篦子上。
屯里的公鸡刚打第一遍鸣,她已经系好了绑腿。
这种用旧帆布改制的绑腿能防露水浸湿裤脚,膝盖处还缝着块麂皮,跪着挖菜时更耐磨。
她往柳条筐里垫了两层材料:底层铺晒干的香蒲叶防潮,上层垫着新鲜松针保鲜。
周秀兰被婶子摇醒时,窗外还挂着残月。
小姑娘迷迷糊糊套上棉袄,发现纳斯塔霞在她衣领里别了根艾草。
这是索伦族防山蚊的土法子。
屯东头的老榆树下,女人们陆续到来。
王寡妇背着个新编的柳条背篓,篓子编得细密,边沿还缠着红布条。
这是李满仓冬天闲着没事时编的,篓底垫了层晒干的椴树皮,防潮又透气。
她一来,几个年轻媳妇就围上去摸那背篓,啧啧称奇:
“姐,你这手艺真不赖!”
“我可编不出来。”王寡妇笑道。
“那搁哪儿整的啊?”
“满仓编的呗!”
几个人笑笑闹闹起来。
赵婶儿拄着根花椒木拐杖,杖头挂着个黄铜铃铛,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那铃铛有些年头了,铜色发乌,声音却清亮。
她每走一步,铃铛就“叮铃”一声,像是给这清晨的山路打着拍子。
几个小孩跟在她身后学她走路,被她回头一瞪,嘻嘻哈哈地跑开了。
看到纳斯塔霞牵着周秀兰的手过来,几个妇女凑了上来。
“哎,你这筐子真稀奇!”
王寡妇伸手摸了摸纳斯塔霞背上的桦树皮筐,“咋这么轻?”
纳斯塔霞笑了笑,把筐子摘下来给她们看。
索伦族的桦树皮筐,跟汉人的柳条筐不一样。
不是编的,而是用整张桦树皮卷成筒,接缝处用松胶粘牢,再拿鹿筋线缝紧。
筐沿穿了一圈小孔,系着皮绳当背带。
“这能装不少东西吧?”王寡妇好奇地问。
“跟你的筐差不多。”纳斯塔霞说道。
周秀兰抬起头:“婶子,我也想背个筐……”
纳斯塔霞笑着拍她脑袋:“好,等到了夏天给你做。”
“为啥要等到夏天?”
“桦树皮还没长好呢,得等到立夏前后,树汁最旺的时候,剥下来的皮才柔韧。”
女人们叽叽喳喳议论着,纳斯塔霞已经把筐重新背好。
晨光透过老榆树的枝叶,斑斑点点地洒在地上。
远处,兴安岭的山影渐渐清晰。
新一天的采山,就要开始了。
……
“都齐了?”赵婶儿数着人数,“刘婶呢?”
“她家孙子发热,今儿不来了。”
王寡妇把背篓的肩带往上提了提,“昨儿半夜还听见她家孩子哭呢。”
有人插嘴道:“昨儿后晌我看见二道梁的蕨菜冒头了,咱得抓紧。”
“那咱走吧。”赵婶儿说道。
队伍沿着冻土未消的田埂行进。
胶鞋踩在去年遗留的玉米茬上,发出咔吧咔吧的脆响。
周秀兰和几个孩子蹦蹦跳跳地走在最前面,时不时弯腰捡起块土坷垃往远处扔。
纳斯塔霞停下脚步,把两根手指放进嘴里,冲着远处的林子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哨音刚落,一道金色的身影从林间蹿出。
是悟空和小白龙。
悟空一身金黄色的皮毛在晨光中闪闪发亮,矫健的身姿像道闪电般掠过田埂。
“哎哟我的乖乖!”
赵婶儿拄着拐杖快走几步,铃铛叮叮当当地响,“悟空这毛色比上回见时更亮了。”
她蹲下身,悟空立刻亲热地用脑袋蹭她的手。
小白龙也想凑热闹,结果一个没刹住,直接撞进了旁边的沟里。
赵婶儿是屯里妇女中,为数不多敢摸悟空的。
“带它进山?”
“嗯呐。”
纳斯塔霞点点头。
“那太好了,有悟空在,咱们进山可就踏实多了。”
赵婶儿笑道,目光落在小白龙身上,“你们家这狗胆子挺大,敢跟悟空玩儿!”
周秀兰捂着嘴偷偷笑起来。
别人都不知道小白龙是狼。
她可是知道的。
队伍继续前行,悟空自觉地走在周秀兰前面开路。
女人们跟在后面,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有悟空在,连狼群都得绕道走。”
王寡妇说,“去年秋天那回,你们还记得不?三头狼远远看见悟空的影子,掉头就跑。”
周秀兰的小手轻轻抚过猎豹光滑的背脊。
悟空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温和。
“这畜生通人性得很。”赵婶儿看着这一幕,忍不住感叹一声,“比有些人还靠得住。”
太阳刚爬上黑瞎子岭的雪帽子,采山的队伍已经踩着露水进了山沟。
女人们自然地分成几组,各自沿着熟悉的小路散开。
纳斯塔霞带着秀兰往东边走,那里有片榛柴棵,往年总最早冒出蕨菜。
“看着点儿脚下。”纳斯塔霞用木棍拨开一丛狼针草,“这种草底下最爱藏’猫爪子’。”
她说的“猫爪子”是刚冒头的蕨菜,蜷曲的嫩芽确实像小猫的肉垫。
秀兰学着她的样子蹲下来,果然在草根处发现几簇紫红色的嫩芽。
湿润的腐殖土上,蜷曲的蕨芽像无数小问号。
纳斯塔霞示范标准动作:左手拨开覆盖的枯叶,右手用鹿骨刀在距地面两指处斜切。
“要留这么长的根,”她指着断面渗出的乳白浆液,“浆子发甜的才能吃。”
周秀兰学得太急,一把扯断了嫩茎,汁液溅在衣襟上。
“哎呀,衣服脏了……”
“没事,脏了婶子给你洗。”
“秀兰自己洗……”
“秀兰会自己洗衣服?”
“嗯呢!”
“秀兰可真厉害……”
不远处传来王寡妇的惊呼:“快来看!这儿有片婆婆丁!”
女人们闻声聚过去,只见向阳的土坡上星星点点都是嫩绿的蒲公英叶子。
“妈呀发财了!”赵婶儿麻利地从怀里掏出个小铲子,“要连根挖,根最去火。”
日头渐高时,纳斯塔霞走到了山坡背阴处。
她蹲在一棵倒木旁,轻轻拂开腐烂的树皮,露出几朵金灿灿的“树舌”。
这种菌子晒干了炖汤,鲜得能让人吞掉舌头。
她没急着采摘,而是先往腐木缝里塞了粒苞谷,嘴里用索伦语念叨了几句。
溪边传来秀兰的笑声。
悟空在她身边寸步不离,金色的身影在晨光中像一团跳动的火焰。
小白龙的身影,在附近的草丛里时隐时现。
猎豹时而低头嗅嗅溪边的野花,时而抬头警惕地环顾四周,始终保持着护卫的姿态。
“婶儿!有窝鸭蛋!”小姑娘突然蹲在溪边的芦苇丛旁,兴奋地喊道。
她小心翼翼地拨开茂密的芦苇,露出一个用干草和羽毛搭建的窝,里面整齐地躺着七八枚青白色的野鸭蛋。
悟空立刻凑上前,湿润的鼻尖轻轻碰了碰秀兰的手背。
纳斯塔霞闻声赶来,蹲下身仔细查看:“哟,还真是野鸭蛋,个头不小呢。”
秀兰仰起小脸,眼睛亮晶晶的:“咱们能拿走吗?”
纳斯塔霞笑着点点头,从背篓里取出块粗布,“小心点拿,别碰碎了。”
秀兰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起鸭蛋,一枚枚递给她。
纳斯塔霞熟练地用粗布把蛋包好,垫上些干草防震。
“这窝蛋来得正好。”
纳斯塔霞把包好的鸭蛋放进背篓最稳妥的位置,“晚上炖蛋羹,给你们吃。”
悟空突然竖起耳朵,对着下游方向低吼了一声。
秀兰立刻停下动作,紧张地抓住纳斯塔霞的衣角。
“没事,”纳斯塔霞拍拍悟空的背,“是悟空在帮咱们望风呢。”
猎豹这才放松下来,但目光仍不时扫向下游方向。
没多久,她们又在橡树下发现了宝贝:几丛刚冒土的“刺嫩芽”。
紫红色的嫩芽顶着银白色绒毛,像婴儿攥着的小拳头。
纳斯塔霞蹲下身,指尖轻轻拨开覆盖的落叶,掐下一根最嫩的芽尖在嘴里嚼了嚼。
微苦中带着清甜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她满意地点点头:“不苦,正是时候。”
说着从腰间取下鹿骨小刀,动作娴熟地采集起来。
悟空在她身旁警戒,时不时抬头嗅闻空气中的气味。
正午时分,女人们聚在溪边的平石上吃干粮。
赵婶儿从怀里掏出个粗布包,掀开层层包裹的油纸,露出几张烙得金黄的荞面饼。
饼面上还留着铁锅的纹路,散发着浓郁的麦香。
“尝尝我新腌的芥菜疙瘩。”
王寡妇从背篓里取出个瓶子,打开,一股咸香扑鼻而来。
疙瘩腌得恰到好处,表面泛着琥珀色的光泽,咬起来脆生生的。
纳斯塔霞带的是一包用桦树皮包裹的山货:晒干的松子、野山椒,还有几块用蜂蜜腌制的野山楂糕。她把这些都摊在一块平整的石板上,女人们围坐在一起分享。
悟空趴在纳斯塔霞脚边,时不时得到一块撕碎的肉干。
秀兰捧着荞面饼小口啃着,眼睛却一直盯着纳斯塔霞腰间的水壶。
纳斯塔霞会意,倒出一杯琥珀色的液体递给她:“慢点喝,这是用五味子藤煮的茶。”
溪水潺潺,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女人们一边吃一边说笑,交流着上午的收获。
“歇够了就接着走吧。”
眼看吃的差不多了,赵婶儿收拾着吃剩的干粮,笑着说:“趁着日头好,把西坡那片也转转。”
“行!”王寡妇站起身,“西头我知道一块地,能挖着不少小根蒜。”
女人们纷纷起身,收拾好各自的背篓。
纳斯塔霞帮秀兰系紧小围裙,又检查了一遍她的小布鞋。
悟空走在最前面开路,阳光透过树叶,在它金色的皮毛上洒下流动的光斑。
溪水依旧欢快地流淌,映照着女人们的身影,在湿润的泥土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