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赵卫国在孙子的婚礼上,听到新人播放了一首定制的音乐,前奏采样,是三声电铃后,一声咳嗽……
赵卫国在孙子的婚礼上,那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
新郎新娘站在台上,那叫一个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司仪激情澎湃,恨不得把祖坟冒青烟都喊出来。
音乐响起,是小两口定制的,据说花了重金,融合了各种潮流元素。
前奏还算正常,什么电子合成器,人声采样,听得赵卫国直皱眉头,心说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花里胡哨。
可到了高潮部分,突然,毫无征兆地,一段刺啦刺啦的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猛地插入进来,就像指甲挠黑板,那叫一个酸爽!
全场瞬间安静了一秒,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
新郎更是乐得合不拢嘴,对着话筒喊:“这是网红采样,叫‘甘肃老丈人扫婚房’,大家都说接地气!”
赵卫国看着台上笑得前仰后合的年轻人,又看看周围不明所以,跟着傻乐的宾客,心里五味杂陈。
敬酒的时候,他走到音响旁边,拿起一根筷子,轻轻地在话筒上敲了三下——咔、咔、咔。
音乐骤然停止了一秒,紧接着,一段从未有人听过的混音,如同幽灵般浮现:风铃清脆,锅盖碰撞,间或夹杂着孩子模模糊糊的哼唱。
dJ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在调音台上操作,额头上的汗珠都下来了。
“谁切的?谁切的音源?”他声音都变了调。
没人应声,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而此刻,千里之外,甘肃民乐县,老吴颤巍巍地把一盘崭新的磁带塞进那台老掉牙的录音机里,用他那颤抖的手,在封面上歪歪扭扭地写下几个字:“它学会自己找了。”
老吴屋檐下的录音带,终究是没能逃过一场瓢泼大雨的洗礼。
三盘磁带,外壳都泡得发胀,里面的磁带更是像一团乱麻,根本没法用了。
老吴倒也没太在意,既没心疼,也没想着再去补录。
“哎,没了就没了吧,反正…也够本了。”他自言自语着,嘴角咧出一个莫名的笑容。
接下来,老吴做了一件让全村人都摸不着头脑的事。
他把剩下的那些磁带,一股脑儿地全剪成了碎片。
那可不是随便剪剪,而是剪得细碎,碎到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然后,他又找来一些废纸,捣烂成纸浆,把那些磁带碎片,均匀地混了进去。
老吴的手很巧,捣鼓了几天,居然真的用这些“特殊材料”,压制成了一叠粗糙的手工纸。
纸张带着淡淡的铁锈味,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颗粒感,颜色也灰扑扑的,实在算不上好看。
老吴把这叠纸,送到了村小学。
“给孩子们画画用吧。”他笑呵呵地对老师说。
一个月后,村小学的美术课上,一个孩子交上来一幅涂鸦。
那画画得歪歪扭扭,线条也乱七八糟的,但仔细一看,依稀能辨认出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叮咚三下”。
更让人惊讶的是,画的背面,竟然用铅笔,隐隐约约地印出了半行蜡笔字迹——那是当年赵卫国烧毁文件时,残留的摩斯密码痕迹。
林小满最近忙得焦头烂额。
她策划的“无声纪念碑”项目,终于进入了实质性阶段。
所谓“无声纪念碑”,就是要在城市的中心公园地下,埋设一组特殊的共鸣腔体。
这些腔体,不会播放任何预先录制的声音,只会捕捉、放大、共鸣来自地面的震动,也就是市民日常的脚步声。
“我们纪念的,不是某个人,或者某个事件,而是人们曾经踩过的这片土地。”林小满在项目方案里这样写道。
这个想法很新颖,也很前卫,但同时也面临着巨大的阻力。
“没有视觉呈现,怎么能叫纪念碑呢?”审批会上,一位领导质疑道,“老百姓又看不到,那这钱不是白花了吗?”
林小满据理力争:“声音也是一种记忆,一种历史。而且,无声,更能引发人们的思考和想象。”
她甚至有些激动:“我们已经习惯了用眼睛去看,却忘了用耳朵去听。这个城市,每天都在发生着各种各样的声音,但我们又有多少人,真正留意过呢?”
最终,林小满的坚持打动了评委,项目终于获得了批准。
项目获批的当天晚上,林小满独自一人,偷偷地来到了民乐县的静音亭。
夜深人静,月光如水。
静音亭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仿佛一个被时代遗忘的角落。
林小满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最后一卷cdR。
这是她多年来收集的,关于声音的全部记忆。
她没有在光盘上做任何标记,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她只是默默地走到静音亭的基座旁,挖了一个小坑,然后,把那卷cdR,小心翼翼地埋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她拍了拍手,站起身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样,就都结束了吧。”她轻声说道。
第二天清晨,陈伯像往常一样,来到静音亭扫地。
他拿起扫帚,慢慢地清扫着地上的落叶。
突然,他感觉到脚下的地面,微微震动了一下。
很轻微,几乎难以察觉。
但陈伯还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看向了亭子中央的铁架。
铁架纹丝不动,没有任何异常。
但陈伯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走到铁架旁边,轻轻地敲了一下。
“铛——”
声音很沉闷,像是被什么东西托住了一样。
周晓芸最近很烦躁。
作为省非遗评审委员会的秘书,她每天都要处理大量的申报材料。
其中,大部分都是一些老生常谈的项目,什么剪纸、刺绣、泥塑,几乎没什么新意。
但最近,一份申报材料,却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份材料,是关于“城市环卫工扫地节奏流派”的。
申报人认为,环卫工人的扫地节奏,是一种独特的城市声音,一种正在消失的文化遗产,应该加以保护和传承。
这个想法,在评审会上,遭到了几乎所有人的嘲笑。
“这简直是胡闹!”一位专家怒斥道,“扫地有什么好传承的?难道以后还要专门成立一个‘扫地协会’吗?”
“就是,就是,简直是浪费公共资源!”另一位专家附和道。
周晓芸看着那些义愤填膺的专家,心里感到一阵阵的失望。
“如果我们连劳动的声音都听不见,那我们还谈什么传承?”她在会上,忍不住反驳道。
但她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在了嘈杂的争论声中。
最终,“城市环卫工扫地节奏流派”的申报材料,毫无悬念地被否决了。
但周晓芸并没有放弃。
她私下找到评审会的录音,花了整整一个晚上,把那些专家的发言,一句一句地剪辑下来,制作成了一份特殊的“失败档案”。
然后,她把这份“失败档案”,默默地寄给了全国三十个基层文化站。
在每一份档案的末尾,她都附上了一句话:“这些生音,死得不够安静。”
陈伯已经八十二岁了,身体越来越差,已经无法像以前那样,每天都坚持扫地了。
村民们都很敬佩他,自发地组织起来,轮流接替他,负责静音亭的清扫工作。
每个人扫地的习惯不同,节奏也各异,有快有慢,有轻有重。
但大家都自觉地遵守着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每扫完一次地,都要到亭子中央,敲三下铁架。
老吴也老了,耳朵也不太好使了。
但他仍然每天都坚持维护着那台老旧的录音设备。
不过,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刻意地去调整、修正那些声音。
相反,他把所有电路标识都拆掉了,让接线全凭手感。
有人好奇地问他:“吴叔,这要是坏了,我们怎么修啊?”
老吴只是笑笑,慢悠悠地说:“听它想怎么响,就怎么修呗。”
有一天晚上,刮起了很大的风。
静音亭里的铜锅,被风吹得嗡嗡作响,发出一种低沉而悠长的声音。
突然,那些铜锅的声音,竟然自动地拼凑成了一段奇特的旋律。
那旋律,是许母哼唱的摇篮曲,是孩子们跳绳时发出的欢笑声,是电饭煲煮饭完成时发出的提示音……
三种不同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和谐。
这段旋律,从未被录入,也从未被编辑。
它是自然而然地产生的,就像静音亭本身一样,充满了偶然性和可能性。
它学会自己找了。
赵卫国看着窗外,眼神有些迷离。
他缓缓地抬起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爸,您想什么呢?”他的儿子轻声问道。
赵卫国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地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孙儿推门进来,轻声问道:“爷爷,静音亭还在吗?”
赵卫国看着他,眼神闪烁不定,仿佛在回忆着什么。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一滴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他依旧没有回答,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赵卫国不行了,弥留之际,孙子凑到跟前,小心翼翼地问:“爷爷,静音亭…还在吗?”
他浑浊的眼珠子转了转,像是要说话,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儿子赶紧递过纸笔,老爷子手抖得厉害,费了老劲,才在纸上划拉出三点、一横——滴、滴、滴、哒。
写完,人也断了气。
葬礼那天,甘肃来的老吴一身素衣,谁也不认识,只是默默地把那张写着“三短一长”的纸,叠成一只歪歪扭扭的纸船,放在村头的小溪里,任其漂流。
头七刚过,林小满在省台直播,讲着讲着,突然画面一黑,声音全无。
整整十秒,只有电流的“滋滋”声,和背景里若有若无的水流声,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省非遗评审会的周晓芸,正襟危坐,口若悬河。
突然,耳机里传来一片死寂,她手一抖,笔尖在文件上划出一道刺眼的黑线。
同一时刻,民乐县静音亭。
陈伯斜靠在亭柱旁,眯着眼,抽着旱烟。
一阵风吹过,新换的铁丝标尺发出“嗡”的一声轻响——像一声迟到的应答,又像一次永无止境的启程。
他掐灭烟头,望着溪流的方向,喃喃自语:“要下雨喽……”
老吴在溪边,已经蹲了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