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李岩队伍后面的两个健仆不声不响,麻木的仿佛是两具人偶。
从院子里抬出来那天,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人形物就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上了路之后,恶臭味儿越来越浓,逆风时还好,赶上顺风,那股味儿连李岩都觉得难以忍受。
陈炎枫骑着马走到李岩车旁,用鞭子敲了敲车窗,“这么肆无忌惮,你看到什么没有?”
“没有。”
“那你准备好了?”陈炎枫接着问道。
“对方肯定准备好了,他准备好了,我就准备好了。”李岩推开车窗,看着陈炎枫笑道。
“你跟从前有点不一样。”陈炎枫俯下身,仔细看李岩。
“嗯,这么多年,总算有点儿眉目,也能做点什么了,我很高兴。”李岩看着陈炎枫笑道。
“因为那个老和尚?”陈炎枫直起身问道。
“因为李轻扬。”李岩趴在车窗上,看着陈炎枫。
“嗯,你准备好了就行。”
离池城还有一天的路程,早上,离开官驿没走多远,一直跟在他们后面的那辆车连人带骡子突然发了疯,冲下山崖,在一块块巨石中摔的粉碎。
陈炎枫下车去看,宗青崖也跳下车,还没走到山崖边,就被陈炎枫一把拽回,拎着宗青崖放到车上,严肃道:“从现在起,不要乱走,不要乱看,他们的斗法已经开始了。”
最前面一辆车,曹菊娘赶着车,依旧走的不紧不慢。
车厢里,李岩靠着靠枕,玉树盘膝坐在李岩身边,从枪袋中抽出长枪,横放在腿上。
“还早呢。”李岩微微眯眼,看着前方。
山脊上的路越来越宽阔,路两边渐渐有了田地,有了人家,太阳开始西落时,远远的,已经能看到耸立在一大片山崮之上的池城。
宗青崖站在车顶上,看着山崮下奔流的河道,和另一边荒芜崎岖的山岬。
陈炎枫敲了敲车顶。
宗青崖从车顶下来,上了车,问道:“开始了?”
“快了,要观战吗?”陈炎枫问道。
“要!”宗青崖答的极快。
他渴望观战,正想着怎么跟陈炎枫说呢。
夕阳之下,一团团水汽从山峡中升腾上来。
“开始了。”李岩看着升腾上来的大团水汽。
“结阵。”玉树喊了一声。
曹菊娘停车,吕云锦等人跳下车,一半的人警戒,另一半和卫如兰指挥的仆妇们一起,迅速的把大车围成一圈,把骡子赶到中间。
李岩扶着玉树的手下了车,往峡谷一边过去几步,看着一团团升腾上来的雾气。
宗青崖紧跟在陈炎枫身侧,站在李岩侧后。
十两对着雾气狂叫,曹菊娘抱起十两扔进大车阵中间,刚转过身,十两已经从大车缝隙中钻出来,继续对着雾气大叫。
“十两过来。”李岩喊道。
十两冲到李岩身边,屁股挨着李岩,不叫了,呲着牙呜呜低吼。
雾气升腾的速度越来越快,一团接一团的雾气从峡谷中腾起,贴着地面往前蔓延。
雾气浓厚而沉重,仿佛重装的兵卒,一步步往前推进,蔓延到最靠近峡谷的车阵旁边,一排车阵仿佛被巨兽吞入腹中,近在咫尺也看不见了。
雾气涌到李岩身前,李岩将手伸进雾气,缩回来,看了看濡湿的手掌,微微转身,抬手指向池城方向,“那里。”
玉树手里的长枪随着李岩的手指送出,’那里’两个字出口时,长枪已经扎了出去。
宗青崖只看到玉树的长枪往前送了一下,没听到任何声音,却觉得仿佛被炸雷击中,胸腔内气血翻腾,陈炎枫把宗青崖拽到自己身后。
十两狗头埋在李岩裙子里,两只前爪紧紧抱着李岩的腿。
已经吞没了一边车阵的浓雾’哗’的一声落下,河水在地面上流淌,仿佛下了一场高度极低的暴雨。
车阵左右前后,四队铠甲整齐的步卒举着长枪冲过来。
吕云锦从玉树身边迎上去,魏莲姑和姜茧儿站上车顶,策应四方
李岩仿佛没看到从四面八方冲过来的步卒,微微仰头,看着不知道哪里。
宗青崖下意识的攥住了陈炎枫的衣襟,脸色惨白,紧紧抿着嘴唇,呼吸紧促,却睁大双眼,看着周围的厮杀。
吕云锦独面前方,曹菊娘在宗青崖右侧,车阵后方是华溪女和金麦穗,陶阿青和严桂香在车阵另一面,宗青崖看不到。
魏莲姑和姜茧儿在车顶游走,铁箭破空的尖锐啸鸣和姜茧儿兴奋的呼呵声清晰入耳。
吕云锦等人不是厮杀,而是屠戮,可那些步卒却毫不畏惧,人人都是悍不畏死,被砍下一条胳膊,血却仿佛被什么堵住了,缓慢流出一点点,失去胳膊的步卒仿佛不知道自己的胳膊没有了,依旧奋力往前冲杀。
宗青崖看的浑身发冷。
玉树握着长枪,站在李岩侧后,面无表情的看着前方,并不理会身边的战斗。
真正的危险不在眼前。
紧贴着李岩的十两突然一声惨叫,李岩蹲下,看着前方,拍了拍十两,看向玉树,“咱们去看看?”
“好!”玉树往前一步,站到李岩前方。
李岩拍拍十两,“去找闲云公子。”
十两贴着地爬到陈炎枫脚下,李岩站起来,跟着玉树后面,穿过血肉横飞的战场,径直往前。
几步之后,李岩踩进地上的血泊,脚下烈焰腾起,远处,已经挂在地平线上的夕阳爆然喷出无数条火龙,炙烤着李岩和玉树周围的一切,远处的镇上,烈焰暴然窜起,无数火人哀嚎着扑过来。
玉树站住,看向李岩。
李岩远眺着燃烧的镇子,片刻,漠然移开目光,看向前方,继续往前。
玉树挥枪扫开扑近的火人,和李岩并肩,满地的烈焰随着李岩和玉树的脚步熄灭,无数的火人被玉树扫飞出去。
被玉树扫到的火人如同流星一般,有几个落在麦秸垛上,腾起一根火柱。
宗青崖直直看着踩着残肢血肉径直往前的李岩,以及紧跟着李岩,轻轻挥动长枪的玉树,慢慢转头,看向远处骤然火起的镇子,和不停的从大火里飞起来、飞出去的一个个的火人,顺着那些火人,看着他们落下,点燃了一丛丛灌木,一堆堆麦秸,一座座房屋……
“那里真是一座镇子?那些都是人吗?是真的镇子,真的人?”宗青崖低低问道。
陈炎枫回头看了眼宗青崖,’嗯’了一声。
太阳落下地平线,烈焰骤然消失,大地迅速干裂,荒芜和寒冷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从地下涌出:一口口撕咬着母亲乳房的婴孩抬起头,裂开血淋淋的嘴笑起来,婴孩被一只油腻的手拎着脚提起,剥去头皮,放血破腹,浇水清洗,扔进翻滚的汤锅……
李岩看着婴孩被扔进锅里,从锅边漠然而过。
被撕烂了乳房的枯瘦母亲跟在李岩身边,哭泣着,哀求着……
玉树提着长枪,目不斜视的紧跟在李岩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