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苏皓有多么开明,不管郑氏有多么机智,在苏家,真正能做主的还是老太爷!
在这大唐,父为子纲,遇上大事,老太爷的话就是决断。
而且还不能主动提分家,父母健在时分家析产,那可是大不孝之罪。
不孝之罪可比贪污严重多了,若被人弹劾,官员直接就会被罢官,还根本无从辩解。
没有老太爷点头,苏如兰想正正经经嫁给李佑,根本不可能。
那就只能另想他法,母女俩达成一致,此事便算是有了方向。
苏如兰顿时感觉浑身轻松,就像羽毛晒干的鸟儿,仿佛振翅就能冲入云霄。她端正地跪好,俯身磕头道:“请娘赠予佑哥儿五亩地。”
“连流民怎么落户你都查清楚了?”郑氏不禁笑道,“都说女大不中留,你这还没嫁出去呢。”
“请娘做主!”
苏如兰带着灿烂的笑容,再次端正磕头。
大唐有相关律例,流民若在异地拥有田亩,便可前往当地官府申请户籍。
在流民大量涌现的时期,比如太宗皇帝登基之初,为解决众多流民问题,甚至无需出示田契,只要实际开垦有荒地,官府就会为流民办理户籍。
大唐中后期那些有点身家的家奴,大多会带着钱财去外地购置田产,然后贿赂官府获取户籍身份。然而,一旦被原主人发现,拿着卖身契往州县长官那里一放,这种家奴的新身份马上就会作废。
郑氏赠送五亩土地,李佑就能拿着地契,去县衙自立门户了。
郑氏拿出几份文书,递给苏如兰一张:“这是佑哥儿的身契,你拿着吧。”
苏如兰双手接过,小心折好放入怀中。
郑氏又递出几张田契:“我的陪嫁田都在汴州,这是你父亲名下的田产,都是他考取秀才时乡邻投献的。只有田骨,没有田皮,租子收得也低,你拿去给佑哥儿。我再派个家奴,陪他去贿赂师爷,把良民户籍落实了。”
投献,就是农民把自己的土地,主动送给贵族官绅,然后自己给对方做佃户。究其根本原因,是“两税法”推行之后,徭役改为以户税和地税的形式上交。逃避赋税徭役的人越来越多,税赋就集中到少数农民身上,导致每年需要上交的户税和地税,竟然超过了农民承受能力。
而官员和士子,恰好可以减免赋税徭役,双方一拍即合。
一品京官,只能免粮三十石,却可免田一万亩。并非说这一万亩土地不用交税,而是这一万亩土地所附着的赋税徭役关系,可以直接免除!
苏皓身为秀才,只能免粮二石,却可免除二百亩土地的赋税徭役。
于是,许多农民就把土地无偿赠送给苏皓,以此逃脱繁重的赋税。但这些土地,不能随意更换佃户,只能让原有田主耕种,否则便是不顾脸面、名声扫地!
转送给李佑十亩地其实并无大碍,官府不会更改鱼鳞册,该逃避赋税的依旧可以逃避。
苏如兰双手接过田契,小心放入怀中。
郑氏又取出二十两贯铜钱,叮嘱道:“流民落户,这些铜钱应该够了,师爷肯定会答应。千万别惊动知县,县太爷胃口更大,少不了要刁难一番。”
苏如兰收下铜钱,给母亲磕了三个响头。
郑氏笑道:“等这些事办妥,你们在汴州成亲时,娘再给你陪嫁许多妆田,肯定不会让你们饿着。”
苏如兰又羞又喜,红着脸说:“娘真好。”
郑氏笑道:“你让弟弟陪你,亲自把身契送去,佑哥儿肯定会感动,以后把你当成宝贝捧在手心里。”
“嗯,女儿这就去管仲镇。”苏如兰转身就走。
郑氏喊道:“都快傍晚了,就不能等明天?”
“早去早回。”苏如兰说道。
郑氏笑着喝止:“明天再去,你这么着急,会被人看轻的,还以为你嫁不出去呢!”
苏如兰只好乖乖回房,一晚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她来年就十八岁了,换做别的女子,早就嫁为人妇。像她这样的大龄女子,就算不是望门寡,也很难找到合适夫婿,多半只能给正经人家做续弦。
既然如此,为何不找个自己喜欢的?管他出身如何呢。
幻想着脱离家族,在汴州过上幸福小日子,苏如兰睡着时脸上还带着笑容。
翌日清晨。
苏如兰叫上丫鬟怜月,跑去隔壁找弟弟:“如鹤,快跟我去管仲镇。”
苏如鹤问道:“姐姐,你知道佑哥儿的事了?”
“我已经知道了,娘已经有主意了,你快陪我去找他。”苏如兰说道。
苏如鹤高兴道:“那太好了,等我换身衣服。”
叫上苏爽,把弓箭挂在背上,苏如鹤边走边说:“等见到李佑,我要和他切磋箭术,本少爷最近可是进步神速!”
“佑哥儿又没练过箭,你怎么不跟农夫比试耕地?”苏如兰吐槽道。
……
鼎盛楼,厨房。
“师父,胡荽一直不够用,”大厨王福说道,“本地所产胡荽,都被咱们用完了。如今颍河镇又设关卡,从河北运来的胡荽变得更贵,能不能传授几道不用胡荽的菜品?”
“没问题,”李佑叮嘱道,“胡荽价格越来越高,明年肯定很多农民种植,到时候就不会缺货了。”
王福笑道:“我留了许多胡荽籽,让侄子明年种它十几亩!”
李佑正在传授新菜品,突然听绘彩说:“哥哥,少爷和大小姐来了。”
李佑放下锅铲,解下围裙,跟着绘彩上楼。
走进雅间,便听苏如兰说:“你们先出去。”
苏爽和怜月立刻离开,只剩苏如鹤傻乎乎地站着当电灯泡。
苏如兰说:“你也出去。”
“我?”苏如鹤一脸迷惑。
“对,你也出去。”苏如兰重复道。
苏如鹤一头雾水,嘀嘀咕咕地出了雅间。
屋内只剩孤男寡女,苏如兰的心怦怦直跳,她红着脸拿出文书:“请君收下。”
李佑不解其意,接过来一看,瞬间神色古怪。
好不容易摆脱了一些束缚,如今又受郑氏母女的恩遇!
身契和田契文书,在苏如兰怀里放了许久,还带着女儿家的体香和余温。
他无法拒绝。
苏如兰已经不顾一切,放下了所有矜持和顾虑,要是遭到拒绝,她该如何自处?
突然,李佑想通了,露出温暖的微笑,目光含情地凝视着苏如兰。
一个决心干一番大事的人,在情感方面何必扭捏,难道还不如一个闺阁女子?
苏如兰不敢与他对视,低头转身说:“我先回家去。”
李佑突然伸手一拉,将她拉回自己怀中,紧紧拥抱着说:“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这话一语双关,苏如兰并不明白,又羞又怕:“你……你放开我。”
“让我抱一会儿。”李佑闭上眼睛,嗅着少女发间的清香,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真的轻松,他每天思虑太多,神经一直紧绷着,此刻无需再费心思。
苏如兰浑身僵直,她别说跟男子拥抱,连男人的手都没碰过。感受着李佑身上的体温,耳畔传来温热的呼吸,苏如兰的身体渐渐发软,仿佛踩着棉花,又仿佛飘在空中。
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是静静抱在一起。
“砰砰砰砰砰!”
突然,苏如鹤猛拍房门:“姐姐,你还有事没说完吗?”
“我走了!”
苏如兰猛地把李佑推开,面红耳赤地转身就逃,像一头受惊的小鹿。
又过两日,雅贤苑总管事苏廪,亲自陪着李佑去县衙落户。
苏家的人必须出面,否则二十贯钱办不成事。官府若不知底细,不会轻易给流民立户,就怕得罪本县哪个大族。
来到县衙,花二两银子贿赂门子,他们很快见到了知县的刘师爷。知县已经换人,师爷自然也换了。
师爷名叫刘灿,大约四十岁出头,很给面子地答应去吃酒。
李佑表现得很乖巧,全程不发一言。
酒过三巡,苏廪道明来意,当面把身契撕掉,又拿出地契说:“这佑哥儿,颇得主家赏识,已答应还他自由身。地契也有,请师爷行个方便,帮忙立户。”
刘灿看了两眼文书,突然问:“可是那个被除名的童生苏佑?”
“师爷如何知晓?”苏廪惊讶道。
刘灿笑着说:“童生除名可不是小事,你们家老太爷,亲自出面请知县吃酒,当时我也在一旁作陪。县学那边,也是我去跑的,亲眼看着除名,想记不住都难。”
苏廪拿出铜钱:“请师爷笑纳。”
刘灿扫了一眼,只是继续吃菜,不再说话。
这是坐地起价,嫌钱给少了。
李佑只能自掏腰包,又补上十贯,赔笑道:“师爷请拿去吃酒。”
“此事好办。”刘灿立刻收下铜钱。
酒足饭饱,刘灿带他们回县衙,迅速把户帖写好。
就在此时,刘灿一拍脑袋:“哎呀,大印在县老爷那里,你们过了年再来取吧。”
苏廪瞬间傻眼,扭头看向李佑。
刘灿再次收下铜钱,笑着解释:“大印真在县老爷那里,下次我找机会取来盖上。”
李佑说道:“我们可以在县城等几日。”
“这可说不准什么时候。”刘灿还在敷衍。
李佑勃然大怒,真想一刀戳死这厮,从没见过这么贪得无厌的!
行情价二十贯能办的事,已经涨到四十贯,收了铜钱还不满足。
无非是知道李佑是被除名的童生,觉得肯定另有隐情。又见李佑出手大方,就还想继续索要贿赂,直到探出李佑的底线。
李佑强压怒火,拱手问:“不知怎样才能拿到户帖?”
“还要一百贯,县衙各房都要打点。”刘灿说。
李佑哪有一百贯,当即摊手道:“把铜钱还来,我不立户了。”
“什么铜钱?”刘灿开始装傻。
苏廪终于也忍不住,愤怒质问:“刘师爷,你就不怕得罪苏家吗?李佑可是苏秀才亲自领回家的,苏秀才如今也是县丞!”
刘灿笑道:“我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
这货当然不怕,苏元礼亲自拜访知县,硬是抹去李佑的童生身份,摆明了苏家内部有矛盾。
见他们真拿不出一百贯,刘灿又试探道:“五十贯?”
李佑没有搭腔,只是愤怒地盯着此人。
刘灿叹息说:“罢了罢了,再给十贯。你们在县城的客栈等着,也就几天的事,我找机会从县老爷那里拿到大印。”
李佑拿出十贯铜钱,却不递出去:“三日之后,我来县衙取户帖,到时再给你这十贯。”
“你们安心等着吧。”刘灿笑道。
待二人离开县衙,刘灿立即修书一封,唤来一个吏员:“即刻坐船去汝阴苏家,把这封信交给苏老太爷。”
这厮黑心至极,知道苏家有矛盾,居然暗中通风报信。
如果苏元礼愿意出钱,他就立刻翻脸,不给李佑立户口,还把已收的铜钱吞掉。
如果苏元礼不愿出钱,他就收下最后十贯,顺顺当当把户帖给李佑。
刘师爷眼里,只有铜子,哪边给的好处多,就偏向哪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