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上苏宅。
雅贤苑,内院。
郑氏翻着第二期《李氏旬刊》,苏爽跪在她面前,大气都不敢出。
过了好一会儿,郑氏终于开口:“佑哥儿被除名的事,为何不早点回来告诉我?”
苏爽硬着头皮回答:“佑哥说,这事儿不能立刻告知夫人。童生被除名已成定局,无法挽回。夫人若是早知道,肯定会和老太爷起冲突。他不想看到家里不和睦。”
“佑哥儿是你的主子,还是我是你的主子?怎么什么都听他的?”郑氏质问道。
苏爽吓得赶紧磕头:“少爷不在书院,我实在不知该听谁的呀。”
“下去吧。”郑氏懒得跟一个书童计较。
“是!”
苏爽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他来到小少爷的院子,只见苏如鹤正在练习射箭,旁边还站着一位箭术老师。
苏如鹤一箭射出,勉强射中靶心。
他放下弓箭,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佑哥儿呢?”
苏爽压低声音说:“少爷,佑哥的名字,被老太爷从户牒上抹去了,他的童生身份也没了。”
苏如鹤顿时满脸惊讶:“祖父这是怎么想的?那可是父亲让人给他上的户口啊。我得赶紧去找母亲说说!”
“夫人已经知道了。”苏爽连忙拉住他。
“唉!”苏如鹤把手中的弓箭一扔,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是好。
就像苏爽,因为主奴身份的隔阂,跟苏如鹤始终亲近不起来。他没办法和少爷推心置腹,反而把李佑当作真正的朋友。
苏如鹤也是一样,不自觉地轻视苏爽,只把李佑当成好兄弟,从未把李佑当作普通家奴看待。
可现在,李佑真的又变回了家奴,这让苏如鹤心里感觉怪怪的。
……
苏如兰匆匆走进母亲的房间:“母亲叫女儿来,有什么事呀?”
“你看看这个,”郑氏把杂志递给她,“第一篇文章,是佑哥儿写的。”
苏如兰接过杂志,仔细阅读起来,很快就开心地笑了:“写得真好呢,替我们女子说了话,要是真能男女平等就太棒了。”
郑氏突然说道:“佑哥儿的名字,被你祖父从户牒上勾掉了,他的童生功名也没了。”
“什么?”
苏如兰惊讶得笑容瞬间消失,双手握拳,气愤地说:“祖父之前逼我守节,现在又把佑哥儿除名,他这是真要把自己的孙女往绝路上逼吗?”
李佑虽然被从户牒上除名,但依旧还是苏家的家奴。
郑氏原本的计划,是等李佑考取秀才,就解除收养关系。有了功名,李佑便能自立门户,苏如兰就可以嫁给他,这样既不会委屈女儿,传出去也不会丢苏家的面子。
可现在,难道要让女儿嫁给一个家奴?
就算入赘都不行,上门女婿也必须是良家子弟!
郑氏无奈地叹息:“你父亲来信说,给你物色了一个贫寒士子。虽然只是个秀才,但品行还算端正,就看明年能不能中举。要是能中举自然最好,要是不能,你也只能将就着做个秀才的妻子了。”
“娘,女儿就这么没人要吗?非得大老远从千里之外找个贫寒秀才!”苏如兰情绪有些激动。
郑氏安慰道:“好歹人家也是有功名在身的。”
苏如兰眼眶突然红了,强忍着情绪,低声吼道:“望门寡又怎样?女儿还是处子之身,也是名门闺秀。在这河南没人敢娶,就只能去千里之外随便找个秀才?要是嫁过去,夫家知道我的过去,怎么可能不嫌弃我?到时候,女儿远在他乡,任人打骂欺负,还不如现在就死了,至少还能落个烈女的名声!”
“你别这么想,那秀才品性不错,不像是薄情寡义的人。”郑氏劝道。
苏如兰抹了抹眼泪,质问道:“母亲见过那秀才吗?怎么知道他到底是怎样的人?女儿一辈子的幸福,难道就全押在那秀才的人品上?人心是会变的,要是他中了举,变得更快,女儿说不定还会被休掉呢!”
郑氏沉默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苏如兰的眼神变得愈发坚定,斩钉截铁地说:“娘,女儿守寡回娘家,已经算是失了一次贞节。娘之前口头把我许给佑哥儿,现在又要反悔,这就相当于失了第二次贞节。要是嫁去千里之外,再被夫家羞辱、被丈夫休妻,女儿还能算什么?与其去千里之外赌运气,还不如选个知根知底的。佑哥儿,我嫁定了,请母亲撕毁他的身契!”
李佑的户牒在苏元礼手中,而他的身契却在郑氏手里。只要郑氏撕掉身契,李佑立刻就能恢复自由身,不过会变成没有户籍的流民。
“你想好了?”郑氏问道。
“如果不能这样,女儿就只有死路一条,”苏如兰突然跪下磕头,“求母亲成全!”
郑氏叹气道:“就算毁了身契,他也是家奴出身,你嫁给他,肯定会遭乡邻笑话的。”说着说着,郑氏突然笑了起来,“你那祖父,肯定会被气疯,说不定还会怒而报官,告佑哥儿拐带良家女子。”
苏如兰说:“只要有爹娘签字就不怕。”
在大唐,结婚需要有婚书。
婚书分为两种,一种在官府备案,叫“官约”;一种不在官府备案,叫“私约”。
不管是官约还是私约,只要双方父母同意,就具有法律效力。婚书不需要双方当事人签字,但主婚人和媒人必须签字。
“好!”
郑氏猛地站起身来:“这份婚书,娘来做主婚人,娘给你签字!”
郑氏来回踱步,又面露难色:“就是过门的时候,恐怕会被你祖父拦住,得找个他不在家的日子。唉,还是不行啊。就算你祖父不在,你二叔、三叔也会把花轿拦下,除非你从侧门嫁出去!”
从侧门进出,那就不叫明媒正娶了。
苏如兰说:“二叔、三叔,巴不得看咱们笑话,他们才不会拦呢。”
“还是不行,还是不行,”郑氏心烦意乱,“迎亲队伍敲锣打鼓的,得多惹人注意啊?只要有人阻拦,你以后还怎么有脸见人?就算嫁出去了,也得被人笑话。你祖父丢了面子,肯定会处处刁难,你婚后的日子怎么能安宁?”
苏如兰瘫坐在地上,满脸茫然,不知道人生的希望在哪里。
郑氏的脑子也乱成了一团,怎么想都觉得不妥,只能劝说道:“如萱,你就信你父亲一次,他看人应该不会错的,佑哥儿不就是他带回来的吗?你开开心心地嫁去外地,只要守口如瓶,夫家不会知道你的过去。”
“我不干,”苏如兰连连摇头,“嫁去千里之外,没有娘家人照应,被夫家打死了也只能随便埋了。”
“他们敢!”郑氏气愤地说。
苏如兰说道:“有什么不敢的?就说我害病死了,那么远的路,难道还会把尸体运回来给你们看?”
郑氏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娘多给你陪嫁几个奴仆。”
苏如兰说道:“都说夫家是贫寒士子,女儿要是带太多奴仆过去,肯定会惹得丈夫和公婆不高兴,他们肯定会觉得女儿在耍威风、盛气凌人,到时候肯定夫妻不和!”
郑氏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出办法,突然笑了出来,打趣道:“我看你就是认定了佑哥儿,净找些歪理来对付爹娘。”
苏如兰反问:“佑哥儿哪里不好了?虽然出身卑微了点,但他有本事啊。他虽然不常回家,可家里的奴仆都很服他。您看那几个小家伙,开口闭口都是佑哥。他还有学问,能写出这样的文章,还主张男女平等,肯定不会辜负女儿。眼前就有这么好的男子,为什么非要去千里之外赌运气呢?”
郑氏叹息道:“唉,你这嘴倒是越来越厉害了,之前怎么就傻到想去寻短见呢?”
苏如兰回答说:“有些道理,女儿以前没想明白,现在已经彻底想通了。别人爱说什么就说什么,自己过得舒心才是最重要的。”
“要是明媒正娶,这苏家的大门你恐怕出不去。”郑氏也很发愁。
苏如兰小声嘀咕:“女儿从侧门出去也行啊。”
郑氏一听就火了:“只有纳妾才偷偷从侧门走,我的女儿必须明媒正娶,我看你是看才子佳人的小说看多了!就算你从侧门偷偷嫁出去,以后的日子能安宁吗?你祖父肯定天天派人上门找麻烦!”
“母亲别生气,”苏如兰居然露出了笑容,“女儿倒是有个办法。”
“快说。”郑氏说道。
苏如兰说:“先毁掉身契,还佑哥儿自由身,再帮他落户成为良民。等过个一两年,他再长大些,就让他去汴州那边做生意。女儿就借口回汴州探亲,半路上遭遇匪贼,为了保住贞洁就跳江死了。这样,我们就能在汴州偷偷成亲。”
说着,苏如兰语气一转:“等哪天祖父去世了,家里由父亲当家,女儿就带着夫君回娘家探亲。对外就说,女儿被夫君救了,所以以身相许,喜结连理!”
郑氏沉思片刻:“这倒是个可行的办法,不愧是我的女儿。只是,你那祖父身子骨硬朗得很,也不知道还能活个十年八年的。”
苏如兰笑道:“女儿一辈子的大事,十年八年都等不了吗?到时候,直接抱个孙子回来给爹娘看。”
郑氏又好气又好笑:“你这不知羞的话,也说得出口!”
“娘同意了?”苏如兰喜笑颜开。
郑氏叹息道:“唉,你主意都拿定了,做娘的不同意又能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