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符五年秋。
两年前颍州的旱灾,似乎已渐渐缓解,只是山中匪患仍未肃清。
颖上县,商旅往来不绝,依旧繁华热闹。
苏皓已在家中与父母兄弟告别,妻子与儿女又一路将他送至码头。
周武背负一根熟铁棍,静静伫立在大少爷身旁。
离别在即,苏皓看着年方十七的女儿,叮嘱妻子道:“如兰的婚事,你多上上心。不必强求门当户对,只要男方品行端正便好,莫要理会旁人闲言碎语。”
郑氏轻叹道:“只怕老爷子那边不太乐意。”
“别管他,生米煮成熟饭,他不乐意也得认!”苏皓言语依旧随性。
“爹爹莫要乱说,什么生米煮……”
苏如兰脸颊泛红,又略带哀怨:“事关苏家门风,女儿不嫁便是,横竖不能让乡亲们看笑话。”
“胡言乱语!”苏皓当即斥责,“你正值青春年华,难不成要守寡一辈子?我到任之后,也会留意青年才俊,定要给你寻个好婆家!”
苏如兰的未婚夫已故去,原本打算任期一满便回乡完婚,不想去年命丧农民军刀下。又不是她未婚夫的父母刚好不在家,不然族谱都快被黄巢杀没了。
这桩婚事,苏皓本就一直反对,是苏家老爷子强行做主定下的。
听了父亲这番话,苏如兰心动不已,只盼能嫁个如意郎君,远远离开这压抑的颍上。
说完女儿的事,苏皓目光转向儿子。
苏如鹤年方十五,身材高大,看起来没从前那般肥胖,却依旧魁梧壮硕。
“你……”苏皓心中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声叹息,“你便好好习武,日后为你捐个武职。”
南诏犯境之后,黄巢起义也是越闹越大,因财政紧张,捐官已然合法化。
朝廷允许捐钱买官,但通常只有官衔而无实职,仅买个官身罢了,若想获得实缺还需另寻门路。
“真的?”苏如鹤喜出望外,“爹爹,我真不用念书了?”
苏皓板起脸:“书还得接着念,即便考武举人,文章也得说得过去!”
“哦。”苏如鹤低头,一脸不情愿。
苏皓又轻抚小女儿的头顶,温和说道:“如梅,爹爹不在家,你要听娘亲的话,知道吗?”
“嗯,我知道。”苏如梅用力点头。
苏皓看向李佑:“我再三催促,你才中了童生,真不再试试考秀才?”
“那便试试吧。”李佑微笑回应,反正到时随意考,能中就中,不中也罢。
最后,苏皓对妻子说:“该说的话,昨晚都已说完,你在家中好好操持。待我在任上安顿好,便派人接你过去。”
“保重。”郑氏擦拭着眼泪。
苏皓转身登船,周武赶忙跟上。
苏皓与刘风去年再次双双科举落榜。反倒是在清风书院借读的詹兆恒,年仅十八岁,一举金榜题名!
人和人,当真不能相比。
落榜之后,苏皓并未立刻回乡,而是前往江浙一带访书。
他遍访世家大族的藏书楼,不仅搜集齐全诸多文章,还自行另选三十余篇,编成《古文选缉》在江南刊印。
苏皓编撰的《古文选缉》,收录历代古文一百四十七篇。
可惜他自费出书,又没什么名气,赔得底儿掉,根本没几个人买。
谁料时来运转,罢官在家的宰相郑畋,从友人处获赠此书。一时间惊为天人,主动与苏皓结交。并为苏皓引荐朝中大佬,只花五千贯钱,就帮他谋得宿迁知县的实缺。
这可是个肥差,宿迁地处南北商贸要道,想买下知县之位,没有上万贯根本不行!
也就是说,李佑提供的古文条目,至少为苏皓节省了五千贯,还助他在朝中党派处打通人脉。
仅此一事,便让苏皓对李佑愈发看重!
郑畋因在招安黄巢之事上与卢携发生争执,被罢免相位。
……
望着客船渐行渐远,苏如鹤顿感浑身轻松,笑嘻嘻道:“总算走了。”
“你说什么?”郑氏皱眉,怒目而视。
苏如鹤赶忙改口:“孩儿舍不得父亲离去。”
“回家!”
郑氏真想揍儿子一顿。
苏如鹤不再乘坐滑竿,而是与李佑并肩步行,低声问道:“你那《射雕英雄传》还没写完?”
“快收尾了。”李佑答道。
苏如鹤抓耳挠腮:“你写了三年,我读了三年。眼瞅着就要写完,你却一直拖着,真真是急死我了!”
“就是,”苏爽突然凑过来,“那郭靖与黄蓉,到底成亲没有?我可等着看呢,哥哥你快些写完吧。”
李佑笑道:“也就这几天的事儿。”
除借鉴大致情节外,李佑的《射雕英雄传》几乎是重新创作。
书中名门正派皆有不堪的一面,尤其是丐帮被描写得极为阴暗。
特别是洪七公这个角色,甚至有影射当今圣上的嫌疑。都躲起来不理政事(帮务),只知自己享乐,任由手下搞党争(污衣派和净衣派)。太湖陆家庄,干脆被李佑描绘成水匪窝,陆乘风成了凶残的水匪头子。
可理解为暗黑版《射雕英雄传》,带着几分《水浒传》的意味。
郭靖最后大彻大悟,领悟到“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真谛。他散尽家财组织义军,结果却被朝廷坑害,差点中埋伏丧命,最后心灰意冷,选择与黄蓉隐居桃花岛。
苏如鹤、苏爽打听着大结局,李佑笑而不答,一路回到苏氏大宅。
刚进忠勤院,奴仆们便纷纷喊道:“佑哥儿安好,爽哥儿安好。”
李佑一路微笑回礼,苏爽则心安理得接受问候。
柳夫人听到动静,热情洋溢地迎出来:“哎哟,佑哥儿回来啦,快进屋喝口茶。”
李佑微笑道:“不必了,多谢夫人盛情。”
柳夫人又道:“爽儿,还不请佑哥儿进屋坐坐。”
“哥哥,进来吧,到我家喝盏茶。”苏爽赶忙说道。
“我回屋写小说。”李佑婉拒道。
人失意时,仿佛满世界都是恶人。
人得意时,似乎全天下都是好人。
趋炎附势,捧高踩低,不过如此。
李佑得到大少爷赏识,李萱又在内院做了丫头,兄妹俩的地位直线上升。
原本趾高气昂、对李佑怀有恶意的柳夫人,如今态度截然相反。每次李佑回到颖上苏宅,柳夫人都笑脸相迎,有事没事各种献殷勤。
回到房中,李佑继续写小说,正写到郭靖组建的义军,被奸臣出卖而中埋伏。
其中借鉴了乾符三年的勤王故事,郭靖麾下的义军,三天换防三个地方,一粒军粮都没领到……
一章还没写完,苏如鹤就差苏爽过来,反复催促了好几趟。
翌日,郑氏回娘家探亲。
实则是拜托娘家人,为大女儿寻觅夫婿。
苏如兰确实不好嫁,她已十七岁,且未婚夫亡故,正经大户人家大多不太乐意。
郑氏前脚刚走,苏如婉就被苏家老爷子唤去。
来到主厅。
苏如兰跪地磕头:“孙女儿给祖父请安,给祖母请安。”
老太太似乎心中有愧,闭眼不语,只是拨弄着手中念珠,嘴里不停低声念诵佛经。
老爷子苏元礼,年近古稀,此刻面无表情:“起来吧。”
苏如兰端正站好:“不知祖父祖母,唤孙女儿来有何教诲?”
苏元礼绕着圈子问:“你那夫婿,过世一年零两个月了吧?”
“是的。”苏如兰回答。
苏元礼又道:“你父亲回来这三个月,一直忙着给你另找婆家。他爱女心切,我能理解,但也得顾及苏家的名声。既已换了庚帖,又约定了婚期,你便算是婆家的人。夫婿死了,还一直住在娘家,像什么话?”
苏如兰脸色煞白,咬着嘴唇说:“孙女儿去过那边,公公婆婆都让我回来,还让我另择夫婿改嫁。”
“那是你公婆仁义,不忍见你年轻守寡,”苏元礼说道,“但我堂堂颖上苏氏,嫁出去的女儿,一直留在娘家,成何体统!”
苏如兰已然明白祖父的意思,可她不想死,流着泪说:“孙女儿这就找个女道观,束发做道姑去。”
“胡闹!”
苏元礼顿时大怒,拄着拐杖站起身:“我苏氏之女,没有做道姑的,简直有辱门风!”
苏如兰望向老太太:“祖母也想让孙女儿去死吗?”
老太太浑身一颤,双眼紧闭,连连念道:“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孙女儿告退。”苏如兰含泪微笑。
若嫁过去再守寡,那便是婆家的事,是否殉节都与苏氏无关。
可未婚夫死了,婆家又不收,这就成了苏家的麻烦!
能赶紧再嫁还好,若一直嫁不出去,那就得永远在娘家孀居。这必然遭人耻笑,乡里乡亲定会议论:“你瞧苏家那大女儿,死了丈夫也不孝顺公婆,一直赖在娘家等着改嫁呢。一点家教都没有,哪懂什么贞节,就是个不安分的荡妇!”
眼见孙女即将迈出房门,苏元礼沉声道:“你好自为之,莫要辱没了祖宗!”
苏如兰身形一滞,脚步踉跄,泪如雨下。
一路回到自己房中,丫鬟惜月见她脸色难看,忍不住问:“小姐是身子不舒服,来月事了吗?我让人煮红糖姜汤。”
“不必。”苏如兰茫然坐下。
惜月不敢多问,只在一旁静静候着。
不知过了多久,苏如兰偷偷擦干眼泪,对丫鬟说:“去弄一碗红糖姜汤来。”
“哦。”惜月小跑着出去。
苏如兰起身打开衣柜,找出一匹原本打算做衣服的绫子。
试了好几次,红绫终于穿过房梁,再牢牢打成死结。
苏如兰将脖子套在上面,心中恐惧万分,犹豫再三,终于踢翻凳子。
惜月吩咐婆子煮红糖姜汤,半路碰到内院的丫鬟,便偷懒闲聊了一阵。她慢悠悠踱步回来,猛见屋里吊着一人,吓得连忙冲进去抱住。
“咳咳咳!”
苏如兰疯狂咳嗽,险些窒息。
惜月抱着苏如兰不敢松手,惊恐大喊:“来人呐,小姐寻短见啦!来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