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六结缡,初八归宁,初九登程。
虽说杜、郦两家只隔着三两处庭院,离着不过五丈,郦娘子还真被瞒了严严实实。
直至随着杜家的车马出了西北角的安肃门,才知杜仰熙被派往的地方竟是雄州。
雄州地处要冲,与甘州、霸州、定州、保州和真定府连成一片屏障,恰直面辽国,乃兵家必争之地。
自赵祯登基后,虽宋与辽国互通贸易,岁岁纳币。然辽人残暴,宋朝即便妇孺也知两国兵戈相向是迟早之事。
郦娘子顿时搂着郦寿华泣不成声,死活不肯撒手,哭道,“不去不去,放着汴京城中的富贵日子不过,何苦要去雄州那苦地方!
走,跟娘家去!那破地方谁爱去谁去,反正你不准去!”
杜仰熙自知理亏,站在郦寿华身旁,任凭郦娘子如何责骂,都赔着笑脸。
反更引得郦娘子火冒三丈,不住口地骂道,“你这天杀的坑货,丧心的混账!
怪到年前授官时我问你、只说得了个五品知州,比别人都强,原来竟是去这么个鬼地方!
还故意欺瞒与我,也是我糊涂、被猪油蒙了心,没看出你是个多心眼的筛子,才把女儿给了你!
若早知是这样,别说区区一个状元,便你现在做个王爷,我也绝不让女儿跟了去!”
骂了几句,又搂着郦寿华泪如雨下,道,“可把我的心肝儿给坑惨了哟!要去那风沙漫天的地方受苦受累,不知还有没有命回来见我哟!
让他自己去,你只管跟娘归家,若谁敢说半个不字,我定把他满肚子的坏心眼子打出来喂狗!”
哭了一阵,又骂回杜仰熙,“走走走!赶紧走,你自个儿上路去,我闺女和你娘都不随你去。
留在汴京自有我照料,等什么时候能调任别处,再说随任的事儿!”
她这般哭哭啼啼的不像样,郦家几位女娘纷纷相劝,却谁劝谁挨骂,更别说跟来送行的女婿,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还是撺掇着杨羡去劝。
“伯母,你瞧这天色渐晚,若再不启程只怕赶不到下个驿站了。
我知你舍不得大姐姐,可再万般不愿,也没让新婚夫妻就分离两地的道理……”
郦娘子刚要骂人,回头见是杨羡,硬生生把到嘴边的污言秽语强咽了回去。
埋怨道,“我的儿,伯母平日里疼你如同亲生,怎的如今你也同他们一起来哄我?生生把你郦大姐姐推进那虎狼之地。
她自小在富庶之地娇养长大,如何能去边境喝风吃沙?辽人又凶残,万一举兵来犯…
哎哟哟,她跑也跑不动、走也走不脱,好好的一条性命只怕就要葬送了!”
杨羡流不出来真泪,只能陪着假哭,边抹眼睛边道,“伯母,您这可冤枉我了。
我想着雄州虽是边塞,却驻扎着佘家军,又屯兵百万,比辽国举国之兵都多,何惧之有?
况官家年年给辽国十数万岁币,他们得了钱,不会、也舍不得轻易开战?
大姐夫去那边是开互市、做贸易,照顾民生。
若真有打仗的苗头,多少贤臣能吏去不得?怎会派他这初出茅庐之人去,难道是官家看着雄州碍眼,要把要塞拱手相让不成?”
郦娘子的哭声猛地一滞,似是觉得有些道理。
杨羡忙乘胜追击,温言劝道,“雄州风沙是比汴京的大些,可大姐姐是知州娘子,出入有家丁随从,日常有女仆侍奉。
既不用她下地劳作,也不用她为生计奔波,只需料理些内宅事务和交际往来。
大姐夫是五品知州,与佘元帅平级,整个雄州的官娘子都得捧着大姐姐,这可比在汴京看别人脸色强多了……”
郦娘子已明显有了松动之意,郦康宁赶忙接上,轻声道,“虞相虽遭贬谪,可虞娘子还在京城,尤其那虞小娘子如今正想方设法为父报仇。
大姐夫一走,大姐姐首当其冲。娘,还是让大姐姐出去避避为好。”
郦福慧正吩咐着仆役往杜家的车马上一箱一箱的装范家带来的吃食用具,顾不上这里。
范良翰便嬉皮笑脸的接话,道,“我幼时也去过雄州,因设有互市、跟洛阳差不多的繁华,只比汴京要干旱点儿。
左不过我家商队每月都会往哪儿去,若岳母有什么吃的用的、穿的带的,想说的口信、交代的嘱托,都能按月的给大姐姐捎过去,就跟嫁到临近地界一个样。
若等春暖花开时岳母愿意出门,咱也能跟着一同过去瞧瞧。”
见各家都争相表现,偏郦好德还在一旁陪哭,沈慧照无奈的清了清嗓子,道,“也就三年,若是……”
杜仰熙面嫩,沈慧照实叫不来他“大姐夫”,尴尬地顿了一下,道,“若是杜状元考评上等,当也能活动活动,再谋个别的去处。”
沈大人向来严明公正,头一回说出“活动活动”的话来,真真是难得。
别说旁人,便是城府深壑如杜仰熙也愣了一瞬,才忙应道,“我定当勤勤恳恳,争取下一任调回京城。”
郦娘子懒得理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郦寿华搂着郦娘子,衣襟湿了大半,再次宽慰道,“娘,您女婿授官当日便告知我了去处,是我让他瞒着您,好让您多开怀几日。
妹夫们说尽了雄州的好处,三妹妹也说了不得不去的理由,只女儿自己也想去呢。”
她揽着哭泣的母亲,如幼时一般将脸颊贴在她颈边,道,“从前我总觉日子很长,凡事不必着急,可真当到了离别时,竟发觉虚度了许多时光。”
郦娘子轻抚郦寿华脊背的手一抖,这才明白女儿还未从之前的情伤中走出来。
郦寿华笑道,“如今外面有广阔天地,女儿也当出去看一看,省的终日憋闷在后宅之中,为着些儿女情长愁苦。”
郦娘子终是松开手,将女儿的面容看了又看,才重重拍了她臂膀几下,道,“走吧、走吧,走吧!”
说罢,回身扑在琼奴怀中,又嘤嘤哭泣起来。
阖门相送,泪满眼眶,遥指雄州去路长。
沙飞塞北,吹损征袖,云暗天涯遮蔽装。
自郦寿华远赴雄州后,郦娘子许久都未能缓过神来。
因家中无依无靠,年仅十五岁的郦寿华无奈嫁到吴家,初时十一郎病体孱弱,后来好容易夫妻恩爱几年,结果还是年纪轻轻便绝婚寡居。
原以为将她嫁与新科状元,会过上人人艳羡的好日子,谁料又要跟去边关受苦。
两段姻缘都因郦娘子选人不当之故,她自觉亏欠大女儿良多,便夜夜辗转难眠,日日精神萎靡。
不是丢三落四,就是忘东忘西。
任是女儿们温言劝慰多次都无济于事,最后还是郦康宁出了个促狭主意。
这夜,六福斋打烊,郦娘子从前厅回来路过女儿们的卧房,见郦好德屋内烛火未熄,传来阵阵哭声。
她心中焦急,便要推门而入,却听郦好德抱怨道,“同样都是女儿,娘光顾着心疼大姐姐,偏不疼我!”
郦康宁笑劝道,“四妹妹,说什么傻话,娘怎会不疼你呢?”
她瞧见门板上郦娘子的身影,示意好德多哭几声。
果然,郦好德哭声更大,故意对着门口说道,“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世人挨打、总是将手掌心护起来。
娘既然疼我,却眼看我的婚期将近,仍只顾着因大姐姐远去而伤心。
沈家是名门望族,若婚仪上出了差错,岂不让我一辈子被人笑话?”
郦康宁道,“好妹妹,娘顾不上,还有姐姐们呢。明日我就去找二姐姐,请两个得力的帮手来帮你筹备,可好?”
“三姐姐,我也不是为了这个?”郦好德伤心道,
“我是觉得娘不在乎我,在她的心里,只我一人的分量最轻……”
果然,郦娘子伸出双手,细细端详片刻后叹了口气,转身回房。
此后,不论她心底如何,总归面上打起十二分精神,开始仔细筹备郦好德的婚仪来。
白日里操劳,夜里便无暇胡思乱想。琼奴与郦娘子卧房相邻,说她夜里翻身的次数都少了许多。
直至月后杨羡送来郦寿华的家书,郦娘子总算彻底安下心来。
初来汴京时郦娘子还为女儿们的婚事发愁,可又要在半年多的时间里接连将四个未婚的女儿全嫁出去。
二月郦好德出嫁,五月郦乐善与杨羡成婚,只把郦娘子忙的一个头两个大,偶尔歇下来喘口气,便要抱怨生养的孩儿太多太磨人。
郦乐善笑嘻嘻问道,“唉?前一阵还说舍不得孩子离开身边,这会子又嫌我们招人烦。
娘到底是爱我们还是嫌我们呢?”
郦娘子接过她递来的茶盏,喝了口润润喉笑骂道,“别人我都爱的不得了,独烦一个你,早把你嫁出去早罢休!”
俩人正说笑,偏琼奴急慌慌的从天井处跑了过来,迭声高喊道,“娘,娘,不好了!我听店中的食客们说,北面…北面有人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