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为公】
这四个字无论何时,都能让人有驻足的本事。
朱焽没想到先生和余县令一样对此感兴趣,他为人素来不爱藏私,有问必答,先将同余县令探讨民生耕种之事一一道来:
“......焽多有愚笨,虽感叹于周朝风雨飘摇,却一直不得其法,幸亏遇见余县令,方得此点拨。”
“天下之重,重在民生,躬亲表率,自微末处起,必能得丰年,丰年累月,必能富足百姓。”
“百姓富足,便如崇安一般,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天下一家,便必没有战事,争端。”
朱焽的声音温和,坦率,若是余幼嘉在此,肯定会感叹于此子心性。
只可惜,今日考验他的人,不是余幼嘉。
清癯青年吹了吹茶水,隔着帘帐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发现那股微风还是幽幽蔼蔼,没有一丝力气,不由得笑道:
“世子之意,我已明了,只是也请世子再回我一问——
世子说要以耕种得丰年,富足百姓,可周朝数百载,到如今,何年不是丰年?”
朱焽一愣,清癯青年微微摇头道:
“其实,全部都是丰年。”
“百姓似春种,只要可活,随处往何处播撒,全都能得个丰年。”
“只不过这些年朝廷赋税太过,盘剥之下农户只得卖田典地,卖儿鬻女,致使分明是丰年,却看上去好似无人耕种,无有丰年。”
“民生与百姓并非不重要,只是周朝之祸,祸根不在此,世子只说这些话,也请容我怠慢,请你去找二公子了。”
这显然,是并不满意。
朱焽稍稍正了正身形,恭敬问道:
“焽愚钝,请问先生想听什么?”
清癯青年将手指放在案几上轻点,下一瞬,出乎预料,却又情理之中的问道:
“可说说,若是你当皇帝,你要做什么?”
朱焽又是一愣,下意识就想要推拒——
太远了。
那个位置,离他一个小小世子,可太远了。
他此生都没想过真当淮南王,更别说去想当什么皇帝,又谈何有要做什么一说呢?
可下一息,清癯青年却似看穿他心中所想一般,道:
“若你不当皇帝,谁又能继你所想,当真做到‘天下为公’呢?”
没有人,没有人能够做到。
无论是一个念头,一条政令,一道旨意......
旁人永远无法比提出者更懂。
换句话说,若要‘天下为公’,朱焽得在。
或者说,起码在下一个明白‘天下为公’的人出现之前,朱焽一定得在。
如此,无论想不想触碰那个九五之位,其实都已差不多了。
朱焽陷入沉思之中,清癯青年也不急,只是收回手指,顺势把玩杯盏。
沉默,总也无声。
这回,朱焽思考的时间比从前加在一起的思索时间还要长。
但良久之后,他到底是想出了结果:
“天下为公者,天子之位传贤而不传子也。”
“我若当上皇帝,第一件事,便是立贤。”
清癯青年终于露出了些许感兴趣的神色,朱焽有了些许信心,稍稍挺直些许腰板,继续往下说道:
“本朝美其名曰,无为而治,实则是一脉相承的荒废朝政。”
“当今皇帝更是荒淫奢靡,大兴土木,设百官如家奴,视国库如私产,以一人之心夺万民之心,无一举与民休养生息,以至天下不治,民生困苦,田有白骨,却无粮食......”
朱焽回忆起路上之景,一时间不忍之神情犹甚:
“天下人不单是一人之天下,一家之天下,合该是天下人之天下。”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合该民有,民治,民享。”
“天下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此才是昌晟,长久之道。”
清癯青年脸上好不容易浮现的些许兴趣再次消散,他轻轻摇头,拉回朱焽满脸悲天悯人的思索,含笑道:
“世子,我不是想听这些......”
这回,没等朱焽发愣,清癯青年直接道出答案:
“我只听政令,国策。”
“你说了这么多,每一句听上去都像是古书中所记的浩然正道,可你是否想过,你要怎么做,才能做到你所说的这件事?”
“你没有私兵,难以抵抗旧朝的残兵裂甲,旧朝不除,天下百姓便难以安息,纵使你父王愿意助你扫平前路,有人为你排除万难,让你侥幸得了天下,你又可否想过如何安置前朝遗老遗少?”
“遗老遗少不除,国有二心,谈何讲信修睦?纵使归置好遗老遗少,世子又怎知天下人中没有恶徒?”
这些问题,此时的朱焽根本回答不上来。
清癯青年指尖微动,轻掸去袖角烟尘,眯眼笑道:
“世子来之前,淮南王应当多多少少提起过我,也说过‘欲得到天下,必须寻谢上卿辅佐’之类的话罢?”
“您要做的事,与我而言,远比辅佐一位以武开国的寻常皇帝要难得多,也累的多,可你偏偏只有几句雄心壮志的空谈......”
“不够,不够,今日之谈,远远不够让我帮你。”
“毕竟,政事不是情事,我是不会糊涂的。”
父亲‘早知如此,当初若得谢上卿辅佐,必定事半功倍’的悔恨言语还在耳畔,朱焽没有想过先生竟如此料事如神,一语道破阿爹所思所想,一时间徒留沉默不语。
青纱帐中一片沉寂,而哭了半日的清癯青年终于有些倦意,他端起茶盏,最后一次给朱焽斟上满满一杯茶水。
此送客之意,已然分明。
可端茶送客,也架不住,客不肯走。
朱焽仍低着头,令人看不清神色,可他的声音,又很清亮分明:
“......先生知道该怎么做,不是吗?”
清癯青年又一次眯起眼,朱焽也终于抬头,又重复了一遍:
“可先生会知道该怎么做,不是吗?”
他的面容寻常,可脸上那双天生温柔坚定的眼眸,却令人无比熟悉。
朱焽没等到回答,却一字一字,认真道出心中所思所想:
“既然先生能知道该如何做,那全部交给先生,不就行了吗?”
“先生知道如何制定国策,推行政令,我阿弟英武不凡,熟读兵书,余县令精于民生,行商治下也颇有几分心得......”
“天下为公,若百姓能安居乐业,无论是先生当皇帝,阿弟当皇帝,还是余县令,或者是其他人当皇帝,本就不要紧,要点在于各司其职。”
“我所求一直不是当什么皇帝,若是有朝一日,比我更好的人当上皇帝,就算是要我粉身碎骨,我也不怕。”
面前之人的语调,温吞中难掩颤动。
终于,终于,清癯青年想起了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这双眼——
十年前,十年前那场初雪里的少年。
那时候,那个拥有同样眼神的少年,被砍死在了初雪之中。
那时候的少年,说的是什么呢?
【.......我所求的不是什么荣华富贵,若有朝一日,上卿能救天下,今朝就算是要我粉身碎骨,我也不怕。】
好像......
好像啊......
清癯青年捏住杯盏的手收束少许,唇边对待外人时万年不化的笑意也渐渐冷淡下来,他没有回复,只是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方随意道:
“今日天色已晚,我有些疲乏,想必世子也该回去了......”
朱焽其实还有很多话要说,可朱载都只能离开,性子温吞的他,更没有能抉择的余地。
朱焽只能跟着前来接引的小九沿着来时的路离开。
但与朱载的离去不同的是,这回的朱焽行至半途,青纱帐中,却又突然有了声音:
“不过明日,倒是还有少许空闲。”
朱焽吃了一惊,明白过来此句言语里的意思后,当即转身,躬身长拜不起。
那帐中人似乎对大礼没什么兴趣,只有飘忽不定的声音,隔着那帘终于被风吹拂而动,隐约可见人影的青纱帐幽幽传来,像是呓语,也像是......难得的真话,与劝告。
那道声音说:
“世子殿下,时势造英雄局,局中能谋天下的人,比你所想的要多。”
“若你明日还要再来,切记,往后不可犯下错事,不可被我抓住把柄.......”
“不然.......”
? ?只可惜,朱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能听懂最后这几句话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