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雷劈夜撼墟门,
残鼎倾天泻劫浑。
浊浪烹成亡国馔,
寒尸惊破弄权樽。
贞观魂泣荒台雨,
玄武光销末世昏。
篝火摇摇燃烬处,
鼎痕犹带旧时痕。
狂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紫宸殿的琉璃瓦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擂鼓声,仿佛天公也在为这突如其来的旨意擂鼓助威。
殿内,烛火被门缝里挤进来的冷风吹得疯狂摇曳,光影在五位重臣惨白的脸上明灭不定。
他们官袍湿了大半,泥水顺着靴边滴落在地毯上,精心梳理的须发狼狈地贴在额角鬓边,哪里还有半分平日朝堂上指点江山的威严?
此刻,他们更像是被巨浪拍晕在礁石上的水手,茫然、惊惧,目光呆滞地追随着御座上的身影。
皇帝李世民背对着他们,高大挺拔的身躯在巨大的窗棂剪影下显得格外孤绝。
窗外,是吞噬一切的沉沉夜色,是倾盆而下的天河之水,是帝国心脏——长安城在暴雨中模糊而沉重的轮廓。
他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命令,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死寂的大殿里激荡起无声却足以撕裂心肺的涟漪。
“来人!备驾!移驾……长安故城遗址——大明宫含元殿基台!”
“传旨尚食局,倾尽所能!朕……要在这千年之后的废墟之上,大宴群臣!”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又裹着火,带着不容置疑、近乎蛮横的决断,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移驾遗址?暴雨夜宴?还是在象征着帝国昔日无上辉煌,如今却只剩断壁残垣、荒草萋萋的含元殿基台?这简直是……疯了!
“陛下!万万不可啊!” 须发皆白的老宰相陈崇文第一个回过神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嘶哑颤抖,几乎要盖过殿外的风雨,“夜黑如墨,暴雨倾盆!
宫门已下钥,道路泥泞难行,龙体安危系于天下,岂能如此轻涉险境?那含元殿基台,荒废经年,瓦砾遍地,蛇虫出没,更是……更是不祥之地啊!陛下三思!”
兵部尚书王常紧随其后,他虽武将出身,此刻也骇得面无人色:
“陛下!陈相所言极是!此等天气,车马难行,护卫艰难!若有宵小之徒趁机作乱,后果不堪设想!请陛下收回成命!”
户部尚书钱庸几乎是哭喊出来:“陛下!‘倾尽所能’?国库……国库……” 他后面的话被皇帝骤然转身的目光硬生生噎了回去。
那目光,不再是平日刻意维持的温和与疏离,而是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刺穿了殿内的昏暗,也刺穿了臣子们试图编织的、合乎常理的劝阻之网。
那里面蕴含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愤怒,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疯狂,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险境?不祥?” 李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雨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朕看这雕梁画栋的紫宸殿,才是真正的险境!这金碧辉煌的朝堂之上,才是真正的不祥之地!国库空虚?呵!
尔等贪墨之资、结党营私之费,怕是能填满十个国库了吧?”
他缓缓走下御阶,湿冷的空气仿佛随着他的步伐凝结。
他停在跪倒的宰相面前,居高临下,目光如刀:
“陈相,你府上那座新修的‘退思园’,巧夺天工,耗费几何?可抵得上北疆将士多少冬衣粮饷?
王尚书,你军中吃空饷的名册,可还捂得严实?钱尚书,你与江南盐商往来的密账,真当朕一无所知?”
每一句质问,都像一把无形的锤子,重重敲打在对应之人的心头。
陈崇文面如死灰,王常汗如雨下,钱庸更是瘫软在地,抖如筛糠。
另外两位重臣——工部尚书赵肃和礼部尚书孙谨,也早已匍匐在地,大气不敢出,唯恐下一个被点名。
“朕的江山!” 李世民猛地提高了音量,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炸响,带着一种痛彻心扉的嘶哑,“朕的祖宗基业!
就在这歌舞升平之下,就在尔等这冠冕堂皇的奏对之中,就在这无穷无尽的党争倾轧之内,被蛀空了!
被腐蚀了!被一点一点地拖向深渊!你们告诉朕,这紫宸殿内,何曾有过真正的‘祥瑞’?这长安城中,何处不是‘险境’?!”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窗外无边的黑暗和暴雨:
“朕今日,就要带你们去看看!去看看真正的‘险境’是什么样子!去看看我们脚下这片土地,曾经承载过怎样的荣光,如今又变成了怎样的荒芜!
去看看那‘不祥’的废墟,能不能让你们发热的头脑清醒一点!”
“备驾!移驾!”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喙,“谁再敢多言一句,视同抗旨!”
殿内死寂,只有狂风暴雨的咆哮声更加清晰。五位股肱之臣,彻底瘫软在地,连最后的挣扎都化作了无声的绝望。
他们知道,皇帝不是在开玩笑,更不是在试探。他是真的疯了,被这积重难返的国势,被他们这些“股肱”的所作所为,彻底逼疯了!今夜,是一场无人能避的劫数。
命令以最快的速度,带着一种末日狂欢般的疯狂被传达下去。
整个皇城瞬间沸腾,却又笼罩在一种诡异的沉默和压抑之中。
宫灯次第亮起,在暴雨中晕开一团团朦胧而脆弱的光晕,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噬。
沉重的宫门在刺耳的吱呀声中缓缓开启,冰冷的雨水和着狂风灌入。
御前侍卫统领亲自带队,挑选了最精锐、最悍不畏死的甲士,披着沉重的油毡蓑衣,沉默而迅速地集结。
他们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有雨水不断冲刷的冷硬线条,眼神里是执行命令的决绝。
尚食局总管太监连滚爬爬地领了旨,脸色比死人还白。
“倾尽所能”?在这深更半夜,暴雨如注?还要在荒郊野岭的废墟上开宴?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他一个字也不敢问,更不敢质疑。皇帝眼中那种不顾一切的疯狂让他灵魂都在颤抖。
他尖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嘶喊着,驱赶着同样面无人色的厨役杂役们,如同驱赶一群待宰的羔羊,冲入库房,冲入冰窖,冲入御膳房。
管他什么山珍海味、奇珍异兽,只要能动用的,全部搬出来!管他什么食盒、器皿,能用上的全部打包!
几十辆临时征调的、能防雨的大车被迅速装满,在泥泞中艰难地套上骡马,组成一支在风雨中飘摇的、奇特的辎重队伍。
皇帝的御辇是特制的,但在这等天气下也显得异常脆弱。
十六名最强壮的力士,穿着特制的防滑靴,喊着低沉而整齐的号子,在泥泞深陷的道路上,一步一个脚印地抬着这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庞然大物。
禁军骑兵在两侧艰难地控着马匹,雨水模糊了他们的视线,沉重的盔甲被雨水浸透,冰冷刺骨。
整个队伍如同一条在惊涛骇浪中挣扎的巨龙,缓慢而顽强地向着长安城东北方向,那被历史尘埃掩埋的旧梦之地——大明宫遗址前进。
路途艰难远超想象。昔日平坦的官道早已化为泥潭,车轮深陷,马匹打滑。
狂风卷着雨幕,几乎让人窒息。不时有车辆倾覆,有侍卫摔倒,惊呼声、呵斥声、骡马的嘶鸣声,夹杂在风雨的咆哮中,构成一曲混乱而悲怆的行进曲。
李世民端坐在辇中,闭着双眼,对窗外的混乱充耳不闻。
只有紧握的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泄露了他内心并非如表面那般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队伍终于停了下来。
“陛下,含元殿基台……到了。” 御前总管太监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
李世民猛地睁开眼,掀开了辇帘。
一股混合着雨水、泥土、荒草和岁月腐朽气息的冷风扑面而来,让他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
眼前,再无巍峨的宫阙,再无金碧辉煌的殿宇。
只有无边无际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只有被狂风撕扯得疯狂舞动的、半人高的荒草。
只有借着侍卫手中微弱的风灯光芒,才能勉强辨认出的、巨大而荒凉的夯土台基轮廓——像一头巨兽的残骸,沉默地匍匐在大地之上。
雨水在台基的斜坡上汇成浑浊的小溪,冲刷着裸露的砖石和瓦砾,发出汩汩的声响,如同大地在呜咽。
含元殿基台!那个曾经象征着帝国无上威严、万邦来朝的巅峰之地!如今,
只剩下这巨大的、被时光和战火啃噬得面目全非的土台,孤零零地矗立在暴雨和黑暗之中,像一个巨大而讽刺的墓碑。
“掌灯!登台!” 李世民的声音在风雨中显得异常清晰,也异常冷酷。
侍卫们艰难地举起更多的风灯,甚至点燃了备用的火把。
微弱的光芒顽强地穿透雨幕,照亮了通往基台顶部的、早已被荒草和泥土覆盖的残破台阶。那台阶陡峭、湿滑,如同通往幽冥之路。
李世民第一个下车,拒绝了侍卫的搀扶。他踩着湿滑的泥泞,深一脚浅一脚,一步一步,坚定而缓慢地向上攀登。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他的龙袍,沉重的湿衣贴在身上,刺骨的寒意袭来,他却恍若未觉。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被黑暗笼罩的基台顶部。
五位重臣,在侍卫半扶半拽之下,踉踉跄跄,狼狈不堪地跟在后面。
他们的官袍早已被泥浆染得看不出颜色,发冠歪斜,气喘吁吁,每一步都像是在走向刑场,脸上交织着极度的疲惫、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对眼前景象的茫然无措。
终于,他们登上了这象征昔日无上荣光的顶点。
基台顶部,比想象中更为广阔,也更为荒凉。
巨大的夯土平台坑洼不平,遍布着水洼和茂密的杂草。
散落着巨大的、雕刻着精美花纹却被岁月风霜侵蚀得模糊不清的石础,断裂的蟠龙石柱残骸,以及无数破碎的琉璃瓦、青砖。
这里空无一物,只有肆虐的风雨和亘古的荒凉。
“摆宴!” 李世民站在基台中央,张开双臂,仰面迎接着冰冷的雨水,声音在空旷的废墟上回荡,带着一种悲怆而癫狂的力量。
尚食局的人早已在基台下忙疯了。此刻,他们如同蚂蚁搬家,在侍卫的帮助下,顶着狂风暴雨,
艰难地将沉重的食盒、简易的案几、甚至几顶临时搭建的、在风中剧烈摇晃仿佛随时会被掀翻的油布帐篷,一点点搬上这千年废墟。
金盘玉盏?早已被换成了粗瓷大碗和厚重的铜盆。精致的御膳?变成了大块切割的肉食、整只的烤禽、滚烫的羹汤,在风雨中迅速冷却。
美酒被直接倒进粗糙的酒坛里。所谓的“宴席”,就在这泥泞湿滑的夯土地上,在断壁残垣之间,在凄风苦雨之中,仓促而狼狈地铺陈开来。
侍卫们在四周点起更多的火盆和篝火,试图驱散黑暗和寒意。
火光在风雨中明灭不定,跳跃的光影投射在巨大的石础、断裂的石柱和皇帝、臣子们湿透、扭曲的脸上,如同鬼魅乱舞。
“坐!” 李世民率先在侍卫临时搬来的、被雨水打湿的木凳上坐下,指着面前同样湿漉漉的案几和上面简单粗暴的食物。
五位重臣,如同提线木偶,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在冰冷的泥地上坐下。
案几上的食物散发着油腻和凉气,毫无食欲可言。
他们捧着冰冷的粗瓷碗,看着碗里浑浊的酒液,感受着刺骨的寒意和皇帝那穿透风雨、如同实质般的目光,只觉得如同置身噩梦。
“吃!喝!” 李世民端起面前粗糙的酒碗,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冷的酒液,辛辣刺激着喉咙,也刺激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
“诸位爱卿!看看这四周!可还认得此地?”
无人应答。只有风雨声呜咽。
“这里!” 李世民猛地站起身,一脚踢开挡在面前的一个破瓦罐,发出刺耳的碎裂声。他指着脚下巨大的夯土基台,声音因激动而尖锐:
“这里!就是含元殿!太宗皇帝在此接受万国使臣朝拜!高宗、武后在此俯瞰天下!玄宗在此开创开元盛世!
这里,曾是我大唐的心脏!是这方天地间,最尊贵、最荣耀、最光芒万丈的地方!”
他猛地转身,指向黑暗中长安城的方向,虽然此刻什么也看不见:
“而那边!就在那边!我们自以为固若金汤的宫城!就在你们这群‘股肱之臣’的辅佐下!变成了什么?
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泥潭!一个藏污纳垢的蚁穴!一个正在快速腐朽的棺椁!”
他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咆哮,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
“党争!贪墨!欺上瞒下!结党营私!掏空了国库!寒了将士的心!冷了百姓的意!你们告诉朕!告诉朕!这江山,还能撑多久?!这长安城,还能在史书上留下几页?!”
“陛下息怒!臣等罪该万死!” 陈崇文老泪纵横,再次扑倒在泥水里,声音凄厉。
其余几人也纷纷磕头,额头撞击在冰冷的夯土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万死?” 李世民发出一声凄厉的惨笑,笑声在风雨废墟中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你们的命,值几个钱?能换回北疆丢失的城池吗?能填满被你们掏空的国库吗?能让那些饿死在路边的流民活过来吗?!”
他猛地抓起案几上尚食局总管太监刚刚呈上的一个巨大食盒——那是倾尽所能后,尚食局在绝望中能拿出的最后“珍馐”。他一把掀开盖子!
里面,没有山珍海味。
只有一只巨大的、布满铜绿和泥土痕迹的、残破的青铜鼎!鼎内,是浑浊的、飘着枯草和泥沙的浑水!
那是尚食局的人情急之下,直接在基台下浑浊的水洼里舀上来的!
“看!” 李世民指着鼎内浑浊的泥汤,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绝望而颤抖,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这就是尔等为朕、为这大唐江山烹制的‘珍馐’!是你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用尔等的贪婪、懈怠、党争和私心,精心熬制的‘美馔’!喝啊!都给朕喝下去!尝尝这亡国之羹是什么滋味!”
他端起一只粗碗,舀起一碗浑浊的泥水,递到瘫软在地的宰相陈崇文面前。
陈崇文看着那碗泥水,浑浊的水面倒映着跳跃的火光和他自己惨无人色的脸。
他浑浊的老眼猛地瞪大,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度恐怖的东西,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
他想要推开那碗,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恐惧、屈辱、绝望、以及皇帝话语中那赤裸裸的亡国预言,如同无数根钢针,瞬间刺穿了他那颗早已被权力腐蚀得千疮百孔的心脏。
“陛……陛……” 他伸出一只枯瘦的手,徒劳地抓向虚空,眼神涣散,最终,头一歪,整个人软软地倒在冰冷的泥水之中,再无生息。
雨水冲刷着他惨白的脸,冲刷着他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
“丞相!” 其他四人发出惊恐的尖叫。
李世民端着那碗泥水,看着倒在脚下的宰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中那燃烧的火焰,似乎被这冰冷的死亡浇灭了一丝,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更深沉的黑暗。
他缓缓放下碗,目光扫过剩下四个抖如筛糠、面无人色的重臣。
风雨似乎在这一刻小了些,但寒意却深入骨髓。
“看到了吗?”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来自九幽,
“这就是结局。这就是尔等孜孜以求的终局。在这千年废墟之上,在祖宗英灵的注视之下。”
他抬起头,望向依旧漆黑如墨、但似乎透出一丝微弱灰白的东方天际。雨,还在下,但势头似乎真的在减弱。
“天……”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才能听见,“该收场了。”
含元殿巨大的基台上,篝火在渐息的风雨中顽强地燃烧着,映照着新添的尸体、瘫倒的权臣,以及那位站在废墟中央、如同孤魂野鬼般湿透的帝王。
泥水汤在破鼎中微微晃动,倒映着这片荒芜和绝望。千年兴衰,万古悲凉,尽在这一夜风雨泥泞的废墟盛宴之中,无声地沉沦。
远处长安城的轮廓,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模糊得像一个即将破碎的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