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谬赞。”
秦朗垂眸将狼毫搁进青瓷笔洗,清泠水声打破凝滞的空气,“本想以文会友,隐去姓名,可转念一想……”
话音顿住时,苏烈手中折扇突然“啪”地合拢,惊起檐下栖着的寒鸦。
头戴儒巾的老者眯起眼睛:“公子莫不是有难言之隐?”
“非也。”
秦朗抬眼,眸光扫过人群中漠北书院叶寒舟等人,又落在清风书院沈砚两人身上,“后天便是学院大比,届时与诸位或有交锋。若今日藏头露尾,他日相逢,倒显得秦某非君子所为。”
沈砚瞳孔微缩,腰间玉佩随着动作轻撞出清响:“公子是说……”
“在下秦朗,国子监肄业。”话音甫落,听雪阁内骤然响起抽气声。
苏烈高举的酒盏停在半空,琥珀色的酒液晃出涟漪;月瑶的团扇“啪”地合拢,掩住她微张的唇。先前议论纷纷的年轻书生面色涨红,手中折扇再不敢敲打掌心,像是被烫着般紧紧攥住。
头戴儒巾的老者喉结滚动,忽然剧烈咳嗽起来,震得花白胡须簌簌抖动:“这、这岂不是巧了……”
他话音未落,沈砚已瞥见案角散落的诗笺——正是传遍扬州城,争论是否为国子监学子所作的《雨霖铃》摹本。
空气瞬间凝固,叶寒舟下意识后退半步,撞翻了身后的博古架,青铜香炉摇晃着险些跌落。
林昭望着秦朗沉静的面容,想起自己方才信誓旦旦断言“此等柔肠百转之词,怎会是国子监那位铁面生所作”,耳尖瞬间烧得通红。
“原来竟是真人当面!”
陆苍梧率先打破僵局,粗粝的手掌重重拍在秦朗肩头,却带着几分刻意的轻缓,“我说这词里‘执手相看泪眼’的滋味,旁人哪能写得这般真切!”他干笑两声,偷偷将藏在袖中的《雨霖铃》手抄本揉成一团。
月瑶转动着扇柄,团扇上的仕女图随着动作若隐若现:“这两日茶肆里还在争这词的真假,原是我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她的目光扫过众人紧绷的神色,忽然轻笑出声,“倒显得我们这些背后议论的,倒成了市井长舌妇。”
苏烈强作镇定地整了整衣袍,折扇轻点诗稿:“秦兄既有如此才情,何不将《雨霖铃》的真迹赐下?也让我等……”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终究没把“赔罪”二字说出口。
秦朗望着众人不自然的神情,忽然想起国子监的夫子常说“君子坦荡荡”。他伸手取过案上狼毫,在空白宣纸上从容落笔,墨迹未干便朗声道:“既是误会,秦某便以词代茶,敬诸位一杯。”
听雪阁内,众人望着新写就的《雨霖铃》,悬着的心渐渐落下。只是偶尔对视时,仍会想起方才背后非议被撞破的窘迫,那抹不自在,倒比诗中的雪还要凉上几分。
误会如薄雪遇阳消融,听雪阁内气氛陡转。
陆苍梧先扯开粗嗓门,震得梁上雪尘簌簌而落:“好!好个秦朗!前能写‘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柔肠百转,今又作‘独钓寒江雪’的孤绝气象,这般才思,当浮一大白!”说罢便抢过酒坛,仰头灌下半盏烈酒,溅出的酒液在青衫上洇出深色痕迹。
苏烈收起先前的倨傲,折扇轻点《江雪》墨迹,眼中满是激赏:“能在听雪阁内与秦兄同席论道,乃我漠北书院之幸!他日大比,还望秦兄不吝赐教。”
叶寒舟跟着连连点头,将先前质疑的舆图郑重收进袖中,倒像是生怕污了秦朗的眼。
清风书院的沈砚摩挲着腰间玉佩,难得露出笑意:“此前多有冒犯,秦兄大人大量。”
林昭更是红着脸将揉皱的《雨霖铃》手抄本悄悄展平,小心翼翼揣进怀里。
月瑶轻移莲步,团扇半掩的面容含着三分倾慕:“秦公子这两首词,一首诉尽人间离情,一首道破天地苍茫,当真是‘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说着抬手示意丫鬟,“取我珍藏的君山银针,为秦公子煮茶赔罪。”
孙浩辰挺直腰板,扬眉吐气地揽住秦朗肩膀:“我早说我这兄弟非池中之物!前些日子还有人不信《雨霖铃》是他所作,如今可都睁大眼瞧瞧!”
就在众人因秦朗自报身份而夸赞时,一道身影穿过人群。
陈靖手持湘妃竹扇,腰间羊脂玉佩随着步伐轻晃,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意:“秦兄果然不负盛名!”他的声音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秦朗抬眼望去,见来人面容俊朗,正是前面众人质疑时帮自己解围的人。他正要拱手,却见陈靖已抢先一步握住他的手:“在下陈靖,久仰秦兄才名。刚才众人非议《雨霖铃》,我便断言——此等缠绵悱恻之笔,非秦兄不能作!”他刻意加重语气,眼角余光扫过先前质疑的书生们。
苏烈挠着后脑勺大笑:“原来是陈公子!难怪刚才言辞凿凿,原来早有眼力!”
沈砚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陈靖,总觉得这张脸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秦朗诚恳地行了一礼:“多谢陈兄刚才仗义执言,不然秦某这‘文贼’之名,怕是要背到扬州城的石板路上了。”他望着陈靖腰间罕见的螭龙纹玉佩,心下猜测许是哪家书院的贵公子,却没往皇室宗亲处想。
陈靖爽朗大笑,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开:“秦兄过谦!今日这《江雪》更是惊才绝艳,字字如刀刻寒石,让人读来遍体生凉。”
他凑近半步,压低声音道:“不瞒秦兄,我在鸿鹄书院求学,早想与秦兄切磋诗文,不知可否赏脸?”
听雪阁内众人听闻“鸿鹄书院”,又是一阵窃窃私语。
陆苍梧瞪圆了铜铃大眼,手中酒盏重重砸在案几上:“鸿鹄书院?那不是幽州边境那所专教兵法谋略的书院?”
他上下打量着陈靖的锦缎襕衫,粗声粗气,“公子这副做派,倒不像成天摸刀枪的!”
苏烈折扇轻点掌心,目光带着探究:“幽州地处西疆,与西梁接壤,鸿鹄书院素以‘上马治军,下马治国’闻名。陈公子既有此等出身,想必胸中不只有锦绣文章?”
陈靖却似浑然不觉众人打量,轻摇湘妃竹扇笑道:“诸位谬赞。鸿鹄书院虽地处边境,却也讲究文武兼修。”
他目光转向秦朗,意味深长道,“不过比起沙场谋略,秦兄的诗词才真正让人叹服。”
说着抬手示意小厮,“取我从幽州带来的胡麻酒,今日定要与秦兄一醉方休!”
秦朗望着陈靖从容应对众人追问,心底暗自佩服。他回想起方才陈靖为自己解围的模样,拱手道:“多谢陈兄今日美意。若他日有机会,倒真想听听鸿鹄书院的治学之道。”
听雪阁内酒香与议论声交织。谁也没注意到,陈靖在举杯时,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用“鸿鹄书院”这块招牌,足以让秦朗记住自己,至于真实身份……来日方长。
他特意隐去“世子”身份,就是想以文会友之名,将这等人才纳入麾下。这场精心策划的相遇,终是踏出了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