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云舒指尖轻轻绞着绢帕,心下如揣了只扑腾的蝶。三日前行馆内那一场填词切磋,那姓秦的少年公子笔下惊风泣露,分明在她心湖投下了石子。此刻听丫鬟说京城来的故人之子也姓秦,怎会这般巧合?难不成真是那人?
她对着铜镜簪了支素银步摇,刻意压下几分精心打扮的痕迹,却又在转身时忽然换了件水蓝缎面襦裙——那是前日作词时穿过的,不知他可会记得?
穿过垂花门时,檐角残雪恰好坠下,碎在青石板上如碎玉。洛云舒放缓脚步,听见前厅传来清谈声,那音色温润如良玉,偏又带着几分京中的疏朗,可不正是那日在行馆里让她暗自惊心的声线?
厅门半掩着,她隔着竹帘望去,只见茶案边立着个青衫少年,负手望着博古架上的青瓷瓶。
正出神时,少年忽然转身,目光扫过竹帘处。洛云舒慌忙后退半步,绢帕却不慎飘落,正巧被推门而出的丫鬟拾起。
\"小姐。\"丫鬟行礼道。
洛云被人撞破,索性轻咳一声,款步踏入厅内,裙裾扫过门槛时带起一缕琼花香气。
\"父亲,女儿听闻有贵客到访。\"她垂眸福身,余光却看向秦朗。
\"云舒来了,这是父亲好友秦明府上的公子秦朗。\"
洛洪指着客座少年,目光在女儿微笑的脸庞上稍作停留,\"你们...?\"
\"洛小姐?\"
秦朗转身时,茶盏中的龙井泛起涟漪,\"原来那日在白露书院与我切磋词艺的,竟是...\"他忽然住口,眼尾微挑,笑意里藏着几分了然。
洛云舒指尖攥紧裙角,面上却端得从容:\"前日山长带弟子们拜访国子监两位夫子,有幸与秦公子切磋讨教。不想今日竟在府中重逢,当真是巧。\"
洛洪捋须而笑,目光在两人间打转:\"原来如此,前日你母亲还念着要给你寻个诗词知己,不想现成的便在眼前。你二人既熟稔,便好好聊聊,我去瞧瞧后宅的琼花酿可好了。\"
说罢向秦朗颔首,\"贤侄且宽坐,午间务必留下用膳。\"袍角带起的风掠过博古架,胆瓶里的琼花轻轻颤动,恍若会意。
待洛洪身影消失在游廊尽头,厅中忽然静得能听见漏壶滴答。
\"秦公子昨夜那首'孤舟蓑笠影,独钓一江雪',可是传遍了扬州城了。\"
秦朗望着洛云舒,想起昨夜在听雪阁即兴所作《江雪》,墨迹未干便被书童传抄出去,不想竟入了她的耳。
秦朗耳尖微热,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笑道:\"不过是酒后信笔涂鸦,让小姐见笑了。”
洛云舒掩唇轻笑,指尖轻点案上诗稿:\"信笔涂鸦便能写出'独钓寒江雪'的境界?秦公子若再谦逊,可要叫人疑心你藏着'推敲'的典故了。\"
她抬眸时,眼尾扫过他袖口隐约的墨痕,\"听说昨夜听雪阁的茶还未凉,公子的诗稿便被扬州城最快的飞马传遍了十三坊,连画舫上的歌姬都谱了新曲呢。\"
秦朗望着她眼中流转的笑意,忽觉喉间微干,低头饮了口茶才道:\"歌姬谱曲?莫不是将在下的《江雪》改成了《玉树后庭花》的调子?\"
\"若被御史台听见,怕要参我'伤风败俗'了。\"
洛云舒闻言轻咳一声,正色道:\"倒不至于如此。不过...\"
\"公子可知道,上一位能让诗稿一夜传遍扬州的,还是十年前那位因'满楼红袖招'名动江南的沈学士?\"
\"哦?\"
秦朗挑眉,\"后来如何?\"
\"后来他成了国子监最年轻的博士,秦公子也是国子监学子,说来还是你的师兄呢。\"
洛云舒指尖划过书页上\"沈砚秋\"三字,\"不过坊间传闻,他每次新作问世,必有一艘载满宣纸的商船从运河入扬州——\"
“哦,还有这件事,之前都没听别人说起过。国子监真是卧虎藏龙,到是在下孤陋寡闻了,等我会京城定要好好打听一下,请教一下这位沈师兄。”
洛云舒话锋一转,眼尾微弯:\"秦公子昨夜作的'独钓寒江雪'的孤绝,倒让我想起去年在白鹭洲见的渔翁——雪天里披件蓑衣独踞船头,连钓竿都没下,却让我瞧了半盏茶工夫。\"
秦朗低头饮了口茶道:\"在下不过见景生情,哪及小姐说的这般有意境。倒是《雨霖铃》...不过是离别时胡诌的句子,让小姐见笑了。\"他刻意将\"离别\"二字咬得极轻,烛火在茶盏里晃出细碎的光,映得他眼底情绪明明灭灭。
洛云舒却不肯放过,转手从博古架取下自己抄录的《雨霖铃》:\"胡诌?'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这般画面,怕不是在京城长亭亲眼见的?\"她指尖划过\"执手相看泪眼\"句,忽觉不妥,耳尖发烫,\"不过...这'杨柳岸,晓风残月'倒真像极了扬州瘦西湖的景致。\"
秦朗闻言失笑,索性放下茶盏,心想自己本来就是抄来的,正愁找不到理由,顺着洛云舒的话说道:\"实不相瞒,那日在瘦西湖画舫上,见老艄公摇着桨唱俚曲,竟与在下心境相合,便借了来。\"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抄本上\"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的批注,\"小姐批的'虚设二字,道尽人间离别苦',倒是比在下更懂词中真意。\"
洛云舒被他瞧破心事,正要开口掩饰,却见丫鬟碧桃掀着竹帘进来:“小姐,老爷请秦公子去暖香榭用膳,说是新酿的琼花酒开了坛。”
秦朗起身,唇角微扬:“叨扰半日,倒是忘了时辰。”
“在下对酒道浅,还望小姐等会多指点几杯。”
洛云舒避开他目光:“秦公子连《江雪》都能信手拈来,岂会怕饮酒?”
穿过游廊时,春雨又淅淅沥沥落起来。碧桃抱着食盒在前引路,廊下灯笼将三人影子拉得老长。
“秦公子可曾去过暖香榭?”
洛云舒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日清亮几分,“那是家父专为赏琼花建的楼阁,四面开窗,春雨落时,能看见花瓣顺着瓦当流成帘子。”
“倒是听说过扬州有‘琼花雨帘’的妙景。”
“不过在下更好奇,暖香榭的琼花酒,是否真如坊间说的‘入口即化雪’?”
碧桃噗嗤笑出声:“公子这话该问小姐,去年酿第一坛时,小姐偷喝了半盏,醉得在廊下背了整夜《诗经》呢!”
“碧桃!”洛云舒耳尖发烫,正要呵斥,忽闻前方传来环佩叮咚。暖香榭檐下,洛洪正坐着,桌上摆着青瓷酒坛,坛口飘出的酒香里,隐约混着沉水香。
“贤侄来了。”
洛洪起身相迎。
“秦公子请坐。”
洛云舒错开目光,替他斟酒,琥珀色的酒液里浮着琼花碎瓣,“尝尝看,可真是‘入口即化雪’?”
秦朗举杯,酒液入喉微甜。
“这酒...后劲倒大。”秦朗扶额。
洛洪听闻,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