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细雨如烟,打湿了行馆朱漆回廊。秦朗踩着积水匆匆穿过月洞门时,檐角铜铃正被晚风摇出细碎声响。他抬手拂去袖间水汽,便见护卫赵虎已候在廊下,腰间横刀在廊灯下泛着冷光。
\"秦公子快些,两位夫子已等了两炷香。\"赵虎掀开门帘时,屋内炭火噼啪轻响,熏得满室皆是松烟墨香。
林夫子身着灰布儒衫,正就着烛火校勘《礼记》注疏,指尖在泛黄纸页上顿了顿:\"秦朗来了?快坐。\"他指节叩了叩案头青瓷茶盏,蒸腾热气里浮着几片碧螺春。
武夫子却是一身劲装,虎目微凝:\"明日便是大比,你可知此次各州学院来了多少人?\"
他屈指敲了敲墙上悬挂的大陈舆图,\"青州清风书院、扬州白露书院、江州临江书院...单是山长便来了四位,更别提各府廪生监生。\"
秦朗抱腕长揖,青色襕衫下摆扫过青砖:\"弟子省得,定当全力以赴。\"
武夫子忽然起身,:\"怕的不是全力以赴。\"他伸手扯下舆图,露出背后泛黄的大比章程,\"上届大比临江书院暗中串联,竟让三家书院在策论环节设了连环题——你且看这个。\"指尖重重戳在\"格物致知\"四字上,\"表面考《大学》义理,实则暗藏《天工开物》机巧,若不是你林师兄识破机关...\"
\"所以今年更要当心。\"
林夫子放下狼毫,袖中滑落半卷《国子监历届大比案宗》,\"各州早有传言,说咱们国子监仗着天子门生的名头压人一头。此次文比,怕是要合纵连横来对付咱们。\"
秦朗目光扫过案头堆叠的历年策论卷子,忽然注意到最上层那卷朱砂批注极密,落款竟是\"温清悠\"三字。他指尖微顿,忽听武夫子重重拍了下桌案:\"记住,明日入场前必查文房四宝。去年便有人在墨锭里藏了微型抄本——还有,\"
武夫子忽然压低声音,\"卯时三刻,你带诗允去西跨院偏殿,那里有往届大比的真迹碑刻,或许能寻到些端倪。\"
林夫子这时才从袖中取出个锦囊,里面是四枚青铜腰牌:\"这是此次参赛凭证。清悠善诗赋,诗允工书画,承德精算术...至于你...\"
林夫子忽然伸手按住秦朗肩膀,烛火在镜片上晃出细碎光斑:\"你在国子监这段时间,最擅长以诗赋论辩破局——如今这担子,便落在你肩上了。\"
\"前段时间国子监大比,你一首《登高》惊煞四座,现在更要拿出真章。\"
\"夫子放心,若论诗词机锋,弟子倒想会会各州书院的'推敲手'。\"
武夫子忽然重重拍了下桌案,震得笔架上的狼毫簌簌颤动:\"好个'会会'!但须记得,诗词辩才虽是利器,更要防着别人设下的'文字狱'——去年清风书院便在策论里埋了'影射朝政'的钩子,若不是被识破'京城米贵'的双关...\"
\"所以今年更要眼明心亮。\"
林夫子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国子监诗赋辩录》,\"昨夜我重读国子监大儒当年的'曲江诗会辩词',发现他们惯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之法。\"
秦朗指尖划过书页间夹着的枫叶标本,那是温大儒晚年所制,叶脉间还凝着褐色斑点,像极了墨迹。他忽然想起之前去温府做客,温大儒在杏坛下教他\"偷春格\"诗法,却突然话锋一转:\"诗词之道,不在堆砌辞藻,而在直击人心。\"
\"此次大比,各州必以'国子监独尊'为由头发难,\"武夫子忽然从箭囊里抽出一支雕翎箭,箭杆上刻着\"舌战群儒\"四字,\"你且将这箭带在身边——若遇着难缠的诗赋对决,便当作是你的'生花笔'。\"
林夫子这时又取出个锦囊,里面是四枚青铜腰牌,分别刻着\"诗书算辩\"四字:\"清悠的诗赋需借景抒情时,你便以辩才造势;诗允的书画若遇意境之争,你便以诗词解围...记住,你们四人是一柄利剑,需得首尾相应。\"
窗外忽然掠过一声雁鸣,秦朗抬头望向糊着明瓦的窗户,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出斑驳竹影,竟像是无数支蘸满墨汁的笔。他捏紧腰牌上\"辩\"字纹路。
\"弟子明白,\"他起身长揖,青色襕衫在碳火前泛起暖光,\"当年国子监先贤们能在'江州诗辩'中力挫八家书院,今日弟子便要在这扬州文场上,让'国子监'三字如洪钟大吕,震彻云霄。\"
武夫子忽然放声大笑,:\"好!明日你便以诗为甲,以辩为戈,让那些酸儒看看,什么叫'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更夫敲过三更时,秦朗才从行馆出来。雨不知何时停了,月亮从云隙里探出头,给远处的文昌阁镀上一层银边。他摸出腰间锦囊,四枚腰牌在掌心里碰撞出声,忽然想起日间在国子监看到的场景:温清悠倚着回廊吟诵,林诗允正蹲在太湖石旁调石青石绿,赵承德抱了一摞算筹从明伦堂出来,算珠在夕阳下泛着温润光泽...
\"该让这天下,再听听国子监的声音了。\"他摸了摸腰间雕翎箭,箭杆上的\"舌战群儒\"四字在晨曦中泛起金光,恰似即将出鞘的锋芒。
秦朗捏紧腰牌,青铜边缘硌得掌心生疼。窗外雨势渐急,檐水如瀑砸在青石板上,恍惚间他仿佛听见多年前国子监书院里的朗朗书声:\"夫辩者,将以明是非之分,审治乱之纪,明同异之处...\"
\"秦公子!\"身后忽然传来细弱呼唤,转头便见温清悠举着油纸伞追来,鬓间玉簪坠着的珍珠在月光下微微发颤,\"夫子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她递过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桂花糖糕,\"知道你今夜要温书,垫垫肚子...\"
话音未落,远处谯楼突然传来梆子声,惊起檐下宿鸟。
\"明日辰时三刻,明德门前集合。\"
少女眼底泛起微光,正要再说什么,忽听更夫举着灯笼走过回廊,光影在她面上明明灭灭。她忽然福了福身:\"公子早些歇息,清悠...明日候着你的好消息。\"
目送她身影消失在转角,秦朗才转身走向自己的院落。路过影壁时,瞥见自己投在墙上的影子,腰间雕翎箭随着步伐轻晃,竟像是随时要破空而出的寒星。
他摸出刻刀,在廊柱上轻轻刻下一道痕迹。上次大比,国子监只拿了第三;上上次,第二;而数十年前国子监先贤们,曾创下连续三届夺魁的盛景...
\"今年,该让这金字招牌再亮些了。\"他对着月光抚过腰牌上\"国子监\"三字,忽然听见远处文昌阁传来晨钟,惊破了扬州城最后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