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暖和起来,睐娘身子也大好了。这日午睡醒来,脸上带笑。
“小姐,这是做了个好梦?”青萍一边给小姐整理衣服,一边笑问。
“梦到回家与爹爹和姆妈一起吃饭呢。”
青萍见她脸红,猜她还梦到别的,不好意思说,便笑道:“老爷寄信来说南官精舍己做过半,说不得真的很快就可回家住呢。”
睐娘点点头,便想着前几天已经去信问一问,爹爹可否让她早些回家。去年冬天潘仁半夜拍门的事,她心里头不耐烦再发生类似之事。又听闻言家谄媚清廷,送了庶女进京攀附权贵,她更加不敢随意抛头露面,她的美貌,万一传出去,说不定就大祸临头了。还是在爹娘身边,更安心些,就算逃难在金牛村,每日忍饥挨饿,每日做针线换钱糊口,也强似这寄人篱下,胆战心惊。她虽然相信姑母,但对所谓亲戚,甚至仆从都怀着忐忑之心。
“你悄悄打听,那晚吹箫的表少爷最近怎么不见了?”睐娘穿好衣裳,开始刺绣前,认真吩咐。
这时问香进来,听小姐叫青萍去打听,因着昨晚笨手笨脚打破了小姐最爱的茶盏,被青萍斥责,小姐却没罚她,但到底害怕小姐厌弃她,赶紧道:“青萍姐姐不用去打听了,我知道。早上我去家一趟,拿冬天暖和的衣服去洗,听人说表少爷昨晚歇在了主院。”
睐娘愕然,如此不避人,如此明目张胆的吗?这园子姑母是主子,底下都是奴才,故而姑母行事才如此放肆吧。
问香见小姐神色,突然想起老子娘曾交待,不可将表少爷与大小姐事情让小姐知道,她刚刚情急之后,竟说漏了嘴。突然又想吴管事曾威胁说要拔舌头,吓得捂住了嘴,面露惊恐之色。
睐娘见她神色,大概猜到,姑母定然对底下人威胁封口的,问香说出来,定是怕受罚。便温声道:“问香,不用怕,这房间只有我们三人,只要我们不说出去,又有谁知道你刚刚说的话。再说姑母收留我在园子里居住,我感激不尽,如何会去传她的流言。”
问香听了勉强笑笑,答道,谢谢小姐体谅。心中却五味杂陈,矛盾又彷徨,万一被老子娘知道是她坏了表少爷的好事,不定被她打得半死呢。她一家的卖身契,还有是管家答应的小庄子都在这件事上,老子娘每日不在她耳边念叨千百遍。她实不愿小姐受骗,可老子娘把
她打怕了,她下意识里就是不敢违抗。可愁死她了。
一夜未眠,睐娘赶着绣一牡丹图,天明终于完工,晨曦的微光透过雕花木窗,睐娘打了个哈欠道:“今天便不做绣活歇一天。”青萍问香应了是,让小姐歇息,退了出去。
睐娘早去了困意,倚窗而立,透过纱窗,看见枝头隐有新绿,虽有倒春寒,春燕已经飞了回来,飞在枝头呢喃。
她站累了,坐回桌前,思及姑母与表少爷之事,信手叠红笺,用细毛笔集唐句写成一绝句:
早是伤春梦雨天,莺瑞燕语报新年。
东风不道珠帘卷,引出幽香落处边。
写完用玉篆狮镇纸压住,忽然听到楼梯处有许多杂乱步履之声,她猜是姑母来了,忙整理好外衫梳理发髻,起身去迎姑母,突然想到笺诗还在镇纸之下,急忙将它塞入妆镜台下面,匆忙间没注意纸尾半露在外面。
姑母一入室先四处看看,接着笑盈盈问她:“睐娘,晚上睡觉冷不冷?衣服够不够?”昨夜答应潘郎她会张罗两人之事,今天她便亲自来探一探睐娘的口风。
睐娘俯身行礼,道:“晚上碳盆烧得很热,衣服都是姑母让人新裁制的,很暖和。劳姑母挂心了。”
南宫秋见睐娘礼数周全,心道,这才是世家小姐的风范,给潘仁为妻,让他占了好大便宜!南宫秋上前扶起睐娘,道:“你我骨肉血亲,何必如此多礼。”
一抬眼,便见到梳妆镜下半尾露在外面的红笺。她快步上前抽出来眼睛一扫,心下大喜,将它藏纳于左袖中,口中道,“我还有事情要料理,先走一步。”睐娘要上前拦阻,已经来不及了。
南宫秋带着几个丫鬟婆子一阵风似的走下楼梯之后,睐娘才后知后觉地后悔又郁闷。
还以为她是贞节烈女,虽快及笄,对男女之事懵懂无知,却又死死地谨守礼法,看这诗,却有一丝春心萌动之意。南宫秋边走边自言自语。
南宫秋出了绣楼,转过假山,恰好遇到潘仁立于梧桐树下。她从左袖中扯出一张红笺,潘仁眼睛一亮,以为那天晚上吹了一夜箫终于拨动了少女的春心,急猴似地想拿过来看。
南宫秋嗤笑一声,将红笺又收回来,似笑非笑:“急什么?没见过小娘子的笔迹?”
潘仁猜她吃醋了,心里暗骂,想占人家的传世古画,叫他去勾引自己侄女,却又在这儿吃什么飞醋。但脸上马上换上一副笑脸:“小娘鱼青青涩涩的,好似没成熟的果子,有什么好吃的。以前我村里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整日缠我,我眼皮也不抬一下,大小姐风华绝代,那些小娘皮哪里及得上半分?”
南官秋见他嘴甜,平时就爱吃他这一套,于是将红笺递于他,笑骂道:“我们家睐娘岂是你们村的目不识丁的姑娘可比?你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你好好作诗,待她对你上了心,让她见见你的真容,好好打扮打扮,厚着脸皮多纠缠几次,我就不信她还扛得住?只是便宜了你这小色鬼!”
潘仁也顾不得她说什么,忙打开红笺细看,见是一绝句,后有“画奴戏草”四楷书。
南宫秋道:“画奴,是睐娘小字,这红笺可为潘郎良媒也。”潘仁大喜,开始绞尽脑汁,想着如何作一首迷倒小娘鱼的诗去,就忙忙地对南宫秋作揖退出园门。
南宫秋见他匆匆而去的背影,心里略酸。想当初,她新丧夫,一人居于言家一所大院子,每日除晨定省便觉憋闷无聊。她嫁妆里有别院,为排愁闷,偶尔过去居住。潘仁是言家亲戚,算是表亲,不知怎么就去了她的小院说些有的没的。潘仁能写诗吹箫,会哄人开心,常有事无事上门请见,每每说些撩拨勾引的话,被南宫秋呵斥,他也不怕。时间久了,南宫秋被他年轻俊秀的外表,能诗会文甜言蜜语所惑,便有了奸情。她常常住在别院,不愿回言家祖宅居住。言家或有所察觉,干脆让她搬出言家,她也乐得和潘仁偷偷成就一对野鸳鸯。
她身边服侍惯了的奴仆也带在身边。她觉着言家人对她不差,从未想过这些伺候她多年的奴仆有什么问题。
她内心是矛盾的,也不知道自己希不希望睐娘落入潘仁桃色陷阱,痴痴地坐着,一张帕子。
睐娘被姑母抢走了那张红笺,在屋里又恼又悔,怪自己猛浪,姑母私事关她何事,左不过父亲建好精舍,她便归去。姑母收留这半年,给她锦衣玉食,半点不缺,听说鞑子南下的兵祸让姑母店铺损失巨大,姑母也是靠着嫁妆老底子撑着。姑母应该不会给外人看吧。若是被外人看到,不会,不会,姑母待她如女儿,又如何会害她呢。
潘仁拿着睐娘的红笺,凝神片刻,铺开一张宣纸,刷刷写下一首诗。吹干纸,得意地看了又看,仿佛看见睐娘为他的才华而倾倒,嘴角扯出一个恶意放肆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