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阳光灿烂，雪融化从屋檐下，姑母的园子建得极精巧，每个屋檐下都有破开的竹管子接水，每次下雨，都可听到“叮咚”悦耳的乐音，千万滴雪水落入斑竹中，又静谧又动听，诗情画意尽在其中，使人恨不能拿琴来和之，或拿一剑在雨水中起舞与之相和。往日动听的“琳琳”哒哒水滴竹叶声，此时却扰得她隐隐不安。她拿出绣帕，叹口气，那张红笺被姑母强行拿走，她却不好意思去讨要，估计要了姑母也不给，都是自己孟浪了。罢了，罢了，赶紧回家去，多绣些绣品卖了换钱，也好路上花用。
这样想着，便如往日一般低头起帕子来了。金色的阳光映射着雪，未化尽的雪，透过木窗花格子照进房来，她的乌发松松挽了个堕马髻，雪白的后脖颈在阳光下微微透明，微小的绒毛清晰可见，明眸红唇，又透着一点少女的青涩。一双素手上下翻飞，眼睛盯着手头的绢帕，认真而专注，胖丫头在旁看得都有些呆了，小姐真好看！
想当年，南宫大小姐也是这般年龄出嫁到言家，十里红妆不说，听说嫁妆里店铺田地就不知多少。问香挤在人群里看得眼睛瞪得溜圆，还偷偷爬上墙头偷看过大小姐，被吴管家发现，说没规矩，被打了板子。
想如今轮到睐娘小姐，南宫家遭了鞑子抢，房屋店铺尽数被毁，小姐如今竟然落得要靠绣帕子赚钱度日，问香胖嘟嘟的脸微微皱了皱，长叹口气。接着又想到自己的处境，昨儿个说漏了嘴，被吴管家知道，怕不是挨板子，怕是要发卖出去，不禁又叹一口气。
“问香 ，怎么又又叹气了？”睐娘笑道，“青萍，把点心盒子拿来。”
问香忙摆手，眼里却露出渴望，“小姐，不用不用，我中午吃得很饱很饱。”
“我亲手做了几样点心，你尝尝。”睐娘眉眼带笑。这胖丫头只要有得吃，立刻眉开眼笑。果然，问香嘴角两个深深的梨涡立刻显现出来，眼睛亮晶晶，小姐做的点心诶，口水咕咚咕咚吞了几口。
打开盒盖，问香的眼睛瞪得圆圆了。这也太好看了吧！
睐娘介绍：“昨儿晚上睡不着，在小厨房做了竹叶飞清，梨花湛白，窝儿米酿，盘底春浓四样点心，还剩这些，你拿去吃吧。”这哪里是点心，这是一幅绝美的春色图啊。问香闻着甜香，嘴角溢出口水，可怎么也伸不出手去拿。
睐娘笑着拿着一个梨花酥塞进问香嘴里，哇，软糯香甜，入口即化，梨花的淡淡清香溢满口腔。问香眯眼细嚼慢咽痴迷的样子逗笑了睐娘。
见小姐笑了，青萍也觉得轻松了几分，问香这个胖丫真是个开心果，吃个点心能吃成个傻模样。
“好吃吗？”睐娘问。
问香点头如捣蒜：“太太太好吃了！只是这么好看，我不舍得吃。”
“吃吧，想吃，过几天我又做给你吃。以后想吃也吃不着了。”睐娘摸摸胖丫头的脑袋。
“小姐要去哪里？”问香大吃一惊，眼睛瞪得如牛眼，点心含在嘴里，忘了咀嚼。
睐娘低头刺绣，头也不抬地道；“如今在姑母家住着虽比不得从前在家，比金牛村的时候好多了！只是我已等不及爹爹将精舍修好，我们回去的钱也攒够了，我想和姑母说一声便家去了。问香你的卖身契我也不要，问香自己拿着吧，让你娘带你去衙门过个手续，以后就不是奴才了。”
“那可是二十两银子，小姐你不要了？小姐你也不要奴婢了？”问香张开大嘴哇哇哭了起来，嘴里的饼屑往外喷。
青萍嫌弃地看着她，高声道：“小姐教你刺绣，给你卖身契，你该笑才是，怎么哭得死了老子娘似的！”
睐娘以眼神阻止青萍，起身上前，摸摸问香的头，温声道：“小问香，别哭了。别人听了还以为我欺负你呢。你跟着我学了这么久刺绣，已经有了能赚钱养活自己的手艺，以后又是自由身，等你再大些，你娘给你寻门好亲事，一辈子都有好日子过了。”
“小姐的绣活，李老板赞不绝口呢，想定下二十年的长期契约，我们只有暂住，很快就回家去。你是小姐的真传弟子，以后说不定李老板就要求你给他店里供货呢。”青萍笑道。
问香被她说得脸红，嗫嚅地道：“我才没小姐绣得好。”
“李老板说，小组的绣品他都不舍得卖出去，想件件都自己珍藏，做镇店之宝呢。”青萍又道。
“下次去，价钱给他打个九折，这世上知音难求。你就和他说，感谢她的赏识，我们要回姑苏去，有缘再合作。”睐娘想最后再绣一批，完工了就启程。
“小姐，人家卖东西，都只想加价，你却要减价？那老板还不要笑死。”青洋嘟嘴道，“回姑苏去，小姐还要卖品赚钱吗？”
“自然，南官家都烧了，只剩十余幅古画，父亲肯拿出三幅来卖，恐怕和割肉一般了。坐吃山空如何使得。以前我只爱画画读书，于刺绣并不上心，如今这半年多来，绣技渐涨，想来在姑苏更能卖个好价钱。我能靠自己双手养活爹娘，报父母养育之恩，有何不乐呢？”睐娘平静的脸上的神情比从前那个天真的小娘鱼多了几分生活的沉重。
“小姐如此懂事，老爷夫人都要心疼了。”青萍抹了一把泪，想着这一两年的遭遇，不知为何竟然想大哭一场。
“萍儿莫哭，鞑子入关，多少好人家的儿女妻离子散，听说嘉定被屠城，死九万余人，城外死七万余人，还有扬州十日屠城，我们能逃得性命已经是大幸。”睐娘眼里恨意满满。
“罢了，不说了。”睐娘摇摇头，好似要将那些可怕的事情甩出脑袋，想了想，又对问香道：“问香，这几日我教你画画，我留些花样子，以后你慢慢悟。”
问香大字不识一个，她娘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小姐还不识得几个字呢，一个丫鬟更别想学了，画画那是高门小姐学的。第一纸笔就是买不起的物件。
睐娘笑道：“我现在就教你画些花样子，纸笔就用这屋里的，等我回去，这屋里的纸笔都赏你了。”
问香从小就没人对她如此好过，乍一听小姐要回去，竟心头一空，真想待在小姐身边一辈子，还有点心吃。想到自己回家去，老子娘只会给她寻个彩礼高的主。人家花了大价钱娶她，肯定是看中她会绣活，以后她就是人家的长工，日绣夜绣，想想都可怕。
最近她将小姐身边发生的事都告诉了老子娘，这次姑母来，便是她去靠的密，心中又愧又悔。老子娘得二两银子的赏银，还喜滋滋地说给她扯花布，给她过年做新衣裳呢。她死活不要，被老子娘捶了。
问香垂下头，默默坐下来绣花。
“问香若是舍不得我，我便带你去姑苏可好？我和姑母说一句，姑母必然答应。只是你要想清楚是不是舍得你娘和哥哥姐姐。”睐娘见问香闷闷不乐。
问香怕自己脸上愧疚之色给小姐看出来，便道：“我的卖身契在小姐手上，你让我上哪便上哪。我出去给小姐倒热茶。”
见问香出去，青萍轻声道“我觉得问香古古怪怪的，小姐为何对她那么好？”
“唉，都是可怜人，她常被大丫环欺侮，老子娘只知道打骂她，将她月例银子全拿去。我们便对她好些，人心都是肉长的，就算她有什么歪心事也慢慢会打消的。”
“小姐就是心肠太好了。”青萍叹道。
问香躲在园子角落大哭一场，问香娘路过发现了她，将她领回了家。
“小姐发现了，打你了？”问香娘胆战心惊地问。
问香将她娘给她的花布扔到地上。“我以后再不干这种事情了。”
她娘一巴掌打在她头上，“你是猪油蒙了心？这么好的差事说不做就不做了？只是传几句话，看如今得了多少好处！”说着又是一阵抽打，直打得问香讨饶，抱着头答应以后继续做下去。
“今天哭什么？老实说！”问香娘恨铁不成钢地戳着她脑门，“不说，我就告诉吴管事，你挨了板子，就老实了！”
问香想着上次挨了十下板子，疼得她哭爹喊娘，实在是怕极了。不敢不说：“小姐说准备回家去，给我自由身，还教我画花样子。”
问香娘喜上眉梢，一拍大腿：“这是好事啊。”自从问香学了刺绣，这园子里都有人打听问香的亲事了。以后问香是自由身，又有赚钱的手艺，那彩礼她可一定要多些。
问香娘想着赶紧告诉吴管事，小姐要走，表少爷要做什么就赶紧的，再磨磨唧唧的，黄花菜都凉了。她抬脚就走，问香跑上去抱住她：“娘，别去和吴管事说，求你了。小姐对我好，我不能害她。”
问香娘气笑了：“我是你娘，还是她是你娘？你听我的，还是听她的？滚回去干活，等得了赏钱，娘给你买好吃的。”
问香被她娘一喝骂，手脚都软了。
吴管事得了消息，自然第一时间告诉了潘仁。
潘仁磨了磨后槽牙，脸色阴郁：“想跑？哼！还没哪个我看上的小娘子能跑出我的手掌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