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祝文曾在府衙会议上点名工房那边,将其狠狠敲打一番,大有在堂会上动手的架势。可桐城工坊引入贾氏染坊时,江南道吏部汪大人曾亲自到场,给范友祺和樊鹤撑腰。坊间传闻,樊鹤是汪自钦的晚辈。祝文若要动染坊,没有江南道里的阻力便能轻松得手?祝文从京城归来后,在户房的事上似乎偃旗息鼓,可谁能知晓他是否在暗中布局,准备出其不意地给范友祺一击呢?
在短短片刻间,李文杰脑中闪过诸多念头。他之所以愿意出面支持祝文,一方面是因为贾氏染坊污染的事惊动了江南道里某位上官,该上官还给李文杰打了书信询问详情。祝文态度强硬,李文杰自然乐得顺水推舟。
另一方面,桐城知县、县丞两班人马不和,江南道那位上官一直颇为关注。祝文能上位,是因陈明超点名,如今祝文在县衙里不占上风,陈明超怎会坐视不理?一旦贾氏染坊之事闹大,范友祺被平调也并非没有可能。
李文杰的心思复杂,林彦秋难以揣测。
见李文杰沉吟不语,林彦秋以为李大人对自己的行程安排有不满,但话已出口,只能耐心等待李文杰的回应。
“这等急务,旬日之间便能理顺,委实妥帖。本官命你即刻动身,那贾氏染坊案已闹得沸反盈天,上月县衙前跪拜叩首的百姓足有数十。县尊大人且去传令吧。”
“卑职记下了。”林彦秋抱拳领命。
李文杰凝视其身着圆领袍、头戴乌纱帽的沉稳身影,心下诧异:这青年怎无半分受命之喜?转念又想,其师乃国子监祭酒,平日所见皆是六部尚书,区区县丞自不足为奇。
“罢了,你且去吧。”李文杰拂袖道。
“告辞。”
林彦秋跨出书斋,将新置的算盘置于轿夫跟前,摆手示意收好。
朱漆描金的县衙书斋内,春日暖阳斜斜洒在满架竹简上。
林彦秋掀开玄色云纹直裰轻轻掸去袖口灰尘,入目处李燕燕正对着描红屏风后的紫檀木书案沙沙运笔,朱氏木屐轻叩青石地面,手中玉版纸簌簌作响。高德与秦守正分坐两厢,羊毫悬腕的姿势在春日显得格外肃穆。
这厢锦衣玉带的书办们各司其职,连悬于梁上的铜漏都似放慢了滴水。林彦秋正疑虑今日衙署为何这般清宁,忽见柳班头颀长的身影立在回廊转角,蝉翼纱扇半遮着与刑名师爷低语。刹那间他已会意,转身回至己身单间书房,指尖抚过贴黄公牍上朱砂批注时唇角微扬。
即便柳班头移步至二门抱厦,那本该此起彼伏的交头接耳声亦未响起。申时将尽时,张思手捧盖了巡检司印的引荐信踏入,邀约众人歇午同食,复又说起申时末一同启程事宜。
林彦秋以约了县医为辞推却,敲定酉时初出发时辰后,张思又道:“官轿需得经柳班头点检方可出署,若骑大人所赠枣骝马倒是简便许多,归来时只消在玉露井旁加满马槽,填张用度绿册便是。”
林彦秋抚着巡检司腰牌沉吟片刻,笑道:“能省些周折自是好。”
待张思应诺退下,他正欲旋身回房,却见刑名师爷捧着《大明会典》匆匆踱过穿廊,铜漏声重新响起时,县衙后堂的女官已开始焚烧合香准备午衙。
朱漆铜环的府衙朱门前,信风卷起地面上的槐花落叶。林彦秋整了整青衫皂靴,刚跨出仪门,却见信鸽扑棱翅膀落下身前。他取出来,见上头刻着陌生的禽鸟篆文,“墨卿郎君,妾身在仪门外候君良久。”
林彦秋蹙眉,这才想起上午忘将宋欢欢的玉符铭文录入自家传讯册,只得赶紧在袖中纂刻新的符录,指尖沾上朱砂时暗忖,这桩疏漏日后定要补上。
“你这人真坏,连人家的玉符都不记。”宋欢欢从垂柳后转出,月白襦裙上绣着海棠暗纹,见林彦秋眉间隐有愠色,忙扯了扯他的袖口:“此处人多眼杂,边走边说罢。”
林彦秋见她主动贴过来,心下更添不悦。正欲开口,却见宋欢欢已牵着他拐过照壁。行至槐树下时,宋欢欢似觉察异样,停步露出怯怯神情:“你当真生气了?”
望着她故作可怜的模样,林彦秋最终只淡淡笑道:“午后需往吴城公干。”
待宋欢欢惊呼“初入衙门便出差”,又提及与张思同行时,她玉手突地紧掐轿杆,眉间浮起寒霜:“那女人声名狼藉,据说在东区任内时...”
“捕风捉影之事休要再提!”
林彦秋沉声道,拂袖间惊落一片槐叶。宋欢欢委屈地嘟囔几句张思丈夫辱骂之辞,却被他冷语截断:“伉俪口角不足为外人道也。”
待宋欢欢在“太白食肆”前停轿赔笑时,林彦秋已敛起情绪,随她入内。
穿过悬挂着“菰城名馔”的匾额,见屏风后题着“小楼一夜听春雨”的墨迹,林彦秋暗叹这女子终究不懂,仕途风波远比腌臜流言更甚,脚边槐叶犹自瑟瑟。
斜阳透进雕花隔窗,洒在绘着折枝花纹的湘妃竹屏上。
宋欢欢将青瓷茶盏轻搁在莲花托盘上,浅金色的茶汤泛起涟漪,衬得她藕荷色织金帔帛下的削肩愈发柔弱。林彦秋望着她主动挨过来的身影,见她眼尾犹带惊怯,心下微动。
“我不过初入府衙,你这般低声下气,倒像怕我吃人。”林彦秋摩挲着茶盏上的梅枝纹,指尖碾过冰裂纹路。
宋欢欢眸光暗转,垂首轻声道:“爹虽是刑房承发吏,可府衙内那些弯弯绕绕,比刑房大牢还要凶险三分。我见你刚入书办不谙世故,才忍不住多嘴。”
林彦秋凝视她眼角颤动的珠翠,忽觉此事蹊跷。
宋家与崔党向来若即若离,这姑娘竟这般卖力?莫非是看中了自己这颗\"正七品\"的棋子?他正出神,宋欢欢已凑近几分,鬓边茉莉花影映在星眸里,煞是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