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衙门的书办向来由班头兼任,可柳安那厮刚上任,老太尊便致仕归园。”
宋欢欢轻捻茶盖,搅动着沉香屑,“崔东园那老狐狸夺了班头实权,眼瞧着柳安要被下派东陵任通判,给那崔党腾地儿。”她见林彦秋动容,更压低嗓音,“张思那狐媚子早攀上了祝文,眼巴巴盯着柳安的位子。老姜是吏部下来的,老江从布政司借调,老陆倒是沈大人嫡系,偏生贪得无厌。这三人熬到副六品都望眼欲穿,见你这新晋正七品,表面客套,指不定背后怎么戳脊梁骨。”
林彦秋望着她泛着泪光的眼,想起今晨在仪门前的不快,忽觉这姑娘疯言疯语间竟透着几分痴意。他轻叹一声,执起她搁在案上的手,指腹擦过腕间金镯。
“那张思与柳安...”他故意停住话头,看她眼眸骤然放光。
“哎呀呀,那张思...”
宋欢欢正欲细说,忽听外间传来珠帘轻响,忙捧起茶盏遮住嫣红的唇。
斜阳透窗洒在描金梅枝的素白锦缎上,宋欢欢身着藕荷色织金褙子,翠玉金凤步摇轻晃,亲昵地捧起青花缠枝莲酒壶轻摇:“墨卿,要不要来点桂花酿?”
林彦秋搁下玉箸,玄色直裰袖口滑落露出寸许腕玉:“罢了,午后需往吴城递拜帖。若满身酒气,那州牧见了怎会重视?”
宋欢欢忙将酒盏重搁回梨木托盘,玛瑙珠在鬓边轻颤:“我听你的,边吃边说。”林彦秋望着她不自觉垂下的眼睫,眉心又蹙起。
“接着说朱萍。”宋欢欢提及朱姐,他不觉挑眉:“这倒是个妙人。”
“妙在何处?”宋欢欢执壶的手一顿。
林彦秋轻笑:“有容乃大,只是稍显……丰满过头。”说着用指腹比划两寸距离。宋欢欢一口茶水呛出,扭头喷向窗槛外,溅湿了半幅湘妃竹影。
“你这人真缺德!”
她拿帕子抹唇时,林彦秋已将玉箸搭在八宝攒盒上:“朱萍那泼妇,府衙里谁不怕?前些日子她夫君与小娘子多嘴,她竟提着剪刀追至二门!如今满城都传她是‘府衙第一悍妇’。最忌讳便是夫君与其他娘子说话...”
“她夫君与别的娘子说话?”林彦秋眼尾微扬。
“可不是!”
宋欢欢压低嗓音,“上月户曹书办新娶的小娘子去烧香,她夫君只多看了两眼,那朱萍就领着丫鬟把人家堵在土地庙前,硬说要搜身!后来还是知府夫人亲自出面才摆平。”
林彦秋凝视着窗外暮色渐浓,指尖轻叩紫檀扶手:“看来当朱萍夫君,倒需练好轻功。”
宋欢欢轻抚着软烟罗绣裙,藕荷色褙子下的金丝线绣海棠在斜阳下漾出柔光。她挽着林彦秋的玄色云纹直裰袖口,玉葱指轻点案上的金丝蜜枣,嗓音压得比檀香炉中的青烟还低:“李燕燕那丫头,旁人都唤她‘府衙柳腰娘’。你瞅她走动时,活脱脱是踩着猫步,”说着竟学起细腰摆臀的款步,逗得林彦秋眼角抽搐。
“这丫头倒无甚威胁。”她再拈起枚松子,指尖碾碎绿壳,“她家尊君昔年是右通判,前岁中风偏瘫,如今连品秩都降了。只因跟张思走得近,倒成了那女人的影随。”
窗外传来铜漏的滴答声,她又扯起高德:“那高德是科举入的府衙,根脚浅薄。每日里抄写公牍、誊录簿籍,书办里的老黄牛。你若有事,倒可差遣他。”
林彦秋正欲再问,忽见她乌墨长睫颤了颤,似有隐忧。宋欢欢又凑近几分,玉颈间沉水香若有若无:“秦守正那浑小子,是他舅的孽障。整日里吊儿郎当,气得他舅拍了无数次文案。倒是吴太恒那文吏,身为祝文的掌书,文书功夫堪称一绝。为人沉稳持重,满府衙都赞他。”
她话锋陡转,从袖中摸出枚嵌金丝的杏仁糕:“只是他那娘子,原是乡野村姑,跟了祝文两年了,连市籍都没转来。你道怪不怪?”
林彦秋凝视着她眼尾未褪的狡黠,指尖轻叩着描金折扇:“吴太恒身为祝大人的师爷,娘子的市籍问题居然没解决,这是为什么?按说县丞大人的师爷,下面的人能不拍马屁?只要他微微的松松口,有的是人上赶着献殷勤吧?这个人,要不是太廉洁,就是太虚伪。”
斜阳透过窗棂,洒在青瓷茶盏的釉面上,宋欢欢轻抚着藕荷色织金褙子上的海棠暗纹,玉葱指摩挲着玉盏边缘。林彦秋搁下玄色云纹直裰袖口,凝视着她鬓间的翠玉金凤。
说完了府衙诸人,宋欢欢也算尽兴了,只余窗外铜漏声声。林彦秋见她眸中波光流转,忽觉气氛大异,只听宋欢欢凑近几分,鬓边茉莉花影映在星眸里:“墨卿郎君,下个月廿四,乃妾身生辰,可愿陪我看场梨园戏?””
此言一出,林彦秋只觉满室沉香皆凝滞。
他忆起往昔,宋欢欢总与他针锋相对,不知何时起,那双杏眼瞧他时竟多了几分柔意。
“宋欢欢,你究竟看上我哪般?”他声线沉稳,喉结微动时,窗外槐花影摇曳生姿。
宋欢欢起身,裣衽一礼,身姿仿若惊鸿:“郎君可忆得,十载寒窗前的那夜?”
林彦秋脑海中浮现出旧影:那年县学学测前的月夜,他与祝知礼自私塾后门溜出,行至巷弄深处,忽闻女子呼救。少年意气,竟操起石砖冲出,与四个地痞搏命。混乱间,学服被撕成条缕,脸上也添了几道青紫。混混们作鸟兽散后,那女子却已不见踪影。
翌日上学,林彦秋因学服残破、面容带伤被师长令声斥责,不曾想宋欢欢却自此改了态度。
“那个女子,竟是你?”
林彦秋喉结滚动,掌心渗出细汗。宋欢欢螓首轻点,脸颊晕开绯色:“那夜衣衫被撕,险些遭辱。你们来得稍迟片刻,我便要名节不保。待你们救我,我羞愧难当,只能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