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彦秋走上前说:“你们先去用膳吧,我不放心,留下来看守,免得丢失物件。”
林彦秋言辞含蓄,张思自然明白他担心齐芝怡再来滋扰。
青砖黛瓦的藏书阁外,紫藤萝垂下油绿的帘幕。
张思掸了掸玄色直裰上的浮尘,将油纸包好的糟鱼挂在林彦秋肩头:“我等去茶寮小憩,你且在这厢看顾着。”
说罢领着众人沿着方砖回廊走向桂花糖藕粥飘香处。
林彦秋独坐案前,乌木流云纹案上铜漏正在滴答作响。
他挪过一架三足青瓷香炉,取出象牙雕的《棋经十三篇》,正欲拆了妆花缎书套,却瞥见博古架底下嵌着巴掌大的杉木匣,那日督造藏书阁的匠人说过,此物是前朝藏书家私藏的“书信机”。
“常山赵子昂的云雁笺倒不如这物件精巧。”他用鲨鱼皮囊裹着的鹿筋线穿过铜环,将竹简书札般层叠的桦木片连上暗格。
白玉兰瓣簌簌落了他满头时,来人已立在廊下良久。玄色氅衣挂着冰魄珠,腰间玉带雕着蟠螭纹,风过时露出半截斑竹箫:“小友正在弈棋?老朽不才,可否叨扰观局?”
林彦秋拈起黑子悬在棋盘星位,指尖掠过乌金丝编就的指套:“老丈请便,只是此局已至劫争关键。”他轻巧在右上角补了一着大飞守角,铜漏滴到第三十三颗时,忽然拍案:“若尊驾执意补中,此子便是妙手舍身。”说罢将磁石制的“地雷”棋子潇洒掷向棋盘,引得隔窗的画眉都扑棱惊飞。
月洞门半掩,满架《棋经》的线装书背在暮色里泛着墨香。
林彦秋刚在乌金镇纸旁落了白子,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咦!”。
他转过身,只见那玄色曳撒、丝绦垂地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时已将胡桃木交椅挪至棋案旁。
“尊驾亦嗜棋道?”林彦秋执扇作揖,竹扇骨轻叩棋盘,“方才一着‘四维星位’莫非有不妥之处?”
来人捻着玉佩流苏凑近棋局:“老朽的棋瘾呵,若三日不下,连糟鱼都嚼不动了。你这着‘飞雁阵’倒是清逸,却未免犯了‘舍本逐末’的忌讳。”
林彦秋将黑子在棋案上转成风车状:“先生颇有曾文正公风骨,一局未足不食。”
他指尖掠过象牙棋子,“此处原打算‘劫争’作结,奈何差一枚‘劫材’。这角上一碰,既是造劫,又藏着‘跑征子’的妙手。本欲弃子围中,奈何对家不肯入瓮。”
话音未落,对手已在棋盘右上角落下一子。林彦秋突然哈哈大笑,将白子刺向中央:“上当!”
他紧接着一靠,借“征子”之利展开对杀。乌木棋案上的棋子随着行棋节奏噼啪作响,惊起案头的芙蓉金鱼纷纷跃出水面。
“咄!”
林彦秋在官子阶段使出紧气手筋,一扑一挤间,黑棋以微弱优势胜出。他将棋子复位时,竹扇敲在棋盘边缘:“罢了,这局小道终是‘玩物丧志’了。”
青砖黛瓦间,檀木屏风后,一缕水沉香袅袅升起。来人穿着玄色长衫,袖口绣着银灰水波纹,正斜倚在紫檀木案几旁,见林彦秋行礼后,便捻着疏落的山羊胡微笑道:“这位小友,咱们桐州招贤引商有何妙处?”
“妙处?”林彦秋揉着眉心暗恨自己没得寸进,自打上任这半年,那批漕粮案余波未平,又逢漕运改道,可这句\"州中诸业凋敝\"在他舌尖打了几个转还是咽了回去。
毕竟堂上那两位顶戴花翎的主官正拿眼风示意,这屯田司的差事稍有起色就能往上递折子。
“若论地利,桐州向来是徽商入江左的旱路枢纽。”
“此言甚妙!”来人抚掌大笑,眉眼间尽是玩味,“我观小友眉眼疏朗,必非池中物。”
他从袖中取出雪浪石镇纸敲了敲八仙桌,“上次听闻你们新铸的铁犁头在徽州也能卖上好价,怎的这会子又说州中无利可图?”
林彦秋赔着笑把乌木折扇收起,青色团鹤长衫被晨光染成薄墨色:“大人有所不知,如今州中招徕商贾,首重诚意。”
他虚指窗外连片的板栗林,“您看这满园的板栗,本州旧例历来是春耕免税,又有官仓低价供种。再者,州学新出的《农桑辑要》印了三千册,白送给各家作坊。至于地利……”
他伸手虚画个圈,“西去徽州的茶马古道刚新修了青石板路,东去扬州的运河码头还添了三艘官船备着。”
来人抚掌大笑间,乌木扶手椅发出轻响,他将折扇掷在描金香几上:“这便对了!早闻桐州新任官吏个个都是文章中人,原来连田商都做得风雅。”
他起身时,玄色衣摆扫过石青釉的茶盏,“今儿听君一席话,倒让我想起去年在杭州城见着的那些机坊老板,说不得今秋便结伴而来。”
林彦秋望着那人乘乌篷船渐行渐远,手里把玩的竹根香插上,三两刀刻出的雏菊正合着晨风簌簌作响:“但愿这回真能……”
他话未说完,忽觉掌心微凉,原是宿雨后檐角跌落的玉兰瓣,正凝着朝露。
来人轻捋颔下长须,玄色氅衣在竹影里漾出波纹:“小友方才谬赞老朽有文正公风骨,而老朽观小友言谈,倒是有三分文正公屡败屡战的拗劲。”
林彦秋正把玩着犀角棋罐,闻言只将琥珀色的棋子洒在乌木案上:“不过才入屯田司数日,那番话多是客套,尊驾不必当真。”
说话间,张思已从垂花门下转过来,手里提着描金云纹的食盒。
那人见状,随手拾起几卷《桐州风土记》夹在臂弯:“时辰不早了,老朽这便告辞。小友若不弃,留个名刺,日后或许还有机缘再会。”
林彦秋早听闻这老者风评甚佳,忙从袖中抽出象牙名刺双手奉上:“适才只顾手谈,多有失礼,还望老丈海涵。”
老者接过名刺时,指尖忽然触到空荡荡的衣带,面上略露窘色:“惭愧惭愧,老朽出门仓促,竟忘了携带名刺,改日补上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