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无妨。”
林彦秋将棋子收入雕花檀匣,“尊驾慢走。”
待那曳撒服的背影隐入曲廊深处,张思已揭开食盒青瓷盖,热气裹着桂花甑的香气扑面而来:“这位是何方神圣?”
林彦秋含着枚松子糖,拍落玄色直裰上的棋子灰:“看官服像是从礼部屯田司来的,顺口聊了几句棋道,倒是个有趣的老饕。”
张思用银箸戳起块水晶肴肉递过去:“趁热用膳,申时还有场会面,酉初得拜访城西那两家机坊东家。待忙罢,你且回府换身衣裳,莫要叫东家等急了。”
午后的盐运使司衙门内,青石板地面被脚步踏得铮铮作响。张思身着月白箭袖袍,领着李晴晴和侯平匆匆出门,准备趁月色初升时与几家徽商的东家会面,好在他们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厅堂里只剩下林彦秋一人,他端坐于乌木交椅上,手中轻抚着古籍的边角。不多时,葛妮提着裙摆匆匆走进来,面孔微显憔悴,一屁股坐在林彦秋对面,垂头丧气地说:“林主簿,这差事真不好干。”
林彦秋微微一笑,轻声问道:“又怎么了?”
葛妮疲惫地拿起茶盏,猛地灌下一大口茶水,才缓过气来说:“我今日去礼部屯田司,取了那几家商贾的落脚点。想着先拜访咱们看好的两家,预约晚上见面。结果你猜怎么着?”
“永泰商号的人见到我时,惊讶地说我们的人早已来过,还约好了戌时去谈。我一追问,原来是刘坤找了江南道屯田司的人替他引荐的。这边算是没我的份儿了。我又急急忙忙赶去拜和信钱庄那边的商号,结果……”
林彦秋苦笑着接口道:“是不是灵机坊的人先一步去了?”
葛妮点头,无奈地说:“答对了,加十分。”
林彦秋心中满是郁闷,这些人真是些打横拳的好手,心思全用在算计自己人身上了。这田商会试还没开始呢,就开始内斗了,这以后的工作还怎么开展?
葛妮气呼呼地说:“这些人眼睛里全是防备,我看他们到最后都是白忙活的结局。”
说着,她不满地瞪着几个非屯田司的官员。
林彦秋无话可说,只能安慰葛妮几句:“好了,没联系上就算了,你今晚早点休息,明儿咱们就守株待兔,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呢。”
待到申末时分,张思联袂李氏与侯生返归。
此三人午后奔忙,竟得善果,遣书致三家贾客,其中一家应允戌时相晤。林彦秋心下稍安,思忖诸人奔波未徒劳。
俄顷,林彦秋的信鸽乍响,取囊中竹筒制的“传音筒”视之,见信封陌生也。
接而应:“在下林彦秋,尊驾何人?”
筒中传音曰:“林君乎?吾等乃和信银号外联。今宵若有暇,亥时可于悦来楼一会乎?”
林彦秋闻之愕然,然迅疾诺之,心中犹疑。旋即以其事告张思,二人皆惑。
细思之,此事殊不寻常,究其故,须俟面谈乃知。
二人商议,与其空自揣测,不如收拾行装,径返旅邸,备此夜拜会贾客。和信银号既主动邀约,虽不知其何由得林之联系方式,然于理无害。
既至旅邸堂前,林彦秋忽忆及和信银号何由得知其传信,此事颇有诡秘。
一行人候于廊下,盼轿子至。
门启,中出者乃灵机坊主事许柯。林彦秋与许素无深交,张思则曾数面。
见许柯匆匆而行,张思揶揄之:“许主事甚忙耶?”
许柯面有不豫之色,然瞬复平静,对曰:“出访友耳。会场诸事,有劳兄弟衙门。”
张思讥诮曰:“呵呵,幸得兄弟衙门鼎力相助,此次田商盛会,我等之绩,全赖之。”
许柯面微赤,仍揖而别:“告辞。”
既去,张思目送其背影,愤愤然收回,低叹:“我屯田司,如今竟如丧家之犬!”
回到客栈厢房,林彦秋借故有要事商议,随张思进入其内室。待房门轻掩,他疾步上前挡住张思欲靠近的身躯,面容阴鸷道:“我恐你这司长之位难保,甚至有人欲谋之。”
满面娇羞的张思闻之大惊,身子一颤,软倒在螺钿红木罗汉床上,压低嗓音问道:“你窥得何端倪?”
林彦秋冷笑道:“无需洞察秋毫。刘坤似受制于人,明面上不再刁难,暗地里却借田商之机图谋你我。你细思,若此次招商空手而归,刘坤可轻易寻由头提议更替你。作为副知县,他有此建言之权。现今桐州两位主政者关系微妙,你处事不偏不倚,这司长之位怕是引得不少人垂涎。”
张思到底是女儿身,且这司长之位原是因林彦秋举荐而得,当下便急切询问:“依你之见,该如何是好?”
林彦秋沉吟片刻,此事棘手,刘坤为人实在可憎。
思忖良久,林彦秋冷声道:“你即刻传书信与县丞李树堂,汇报田商事宜。言与不言之间,你自比我更清楚。”
林彦秋未尽之言,乃是“自身硬方能打铁”。
只要田商会试有出色成绩,屯田司便成各方欲拉拢之势。
张思身着石青比甲,内衬月白纱裙,此刻因惊慌而微喘,胸前衣襟起伏不定。林彦秋玄色直裰下摆沾染些许尘土,在昏黄烛光下显得愈发深沉。
张思莲步轻移,从袖中取出一枚精巧的银质传信筒,此物以压缩竹簧为动力,内置轻巧金属簧片,通过按动机关发出清脆声响,以引起收信人注意。
她轻巧地旋开顶部机关,内部卷轴上早已写好李树堂书办的联络暗号。
然而,瞅着窗外渐浓的暮色,她黛眉微蹙,面露忧虑道:“此时传信,李大人怕已歇息了吧?”
林彦秋斜倚在楠木雕花凭几上,玄色直裰的袖口绣着暗纹,他轻抚着白玉茶盏的温润边缘,语气淡然却透着笃定:“无妨,或许他正翘首以待你的音讯。”
张思犹豫着启动机关,不久回音便至。
林彦秋并无窃听之意,故而踱步至凭几对面,佯装欣赏墙上墨竹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