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稳,车门轻启,一名着皂色短打的车夫面无表情地立于踏板旁。
肖花兰轻抚青金丝织比甲下摆,待林彦秋先一步迈下雕花木梯,方缓缓起身。她身着藕荷色云肩,外罩鹅黄纱罗长裙,堕马髻上斜簪金丝珠花,裙摆扫过车中檀木雕花座椅,发出沙沙轻响。
林彦秋刚踏稳青石板路,脑中又浮现出肖花兰依旧穿着这一身,伏于案几上的旖旎幻想。
这光景,想来定叫人面红心跳。
肖花兰拾阶而上,步履轻盈如惊鸿游龙。
此番她所居,是城南客栈中特为贵客备下的雕花闺阁。
林彦秋与田恒鱼贯而入,便觉眼前一亮。
室内檀香袅袅,纱幔轻垂,雕花梨木桌案上摆着剔红描金茶盏,青瓷花瓶中斜插着两枝新摘的寒梅。
湘妃竹屏风后传来环佩轻响,肖花兰引着二人穿过曲尺廊,来到里间正厅。
“二位请坐。”
她轻抬下巴示意,眼角余光扫过田恒微微发抖的袖口,薄唇微抿。
二人落座后,林彦秋觉察到田恒身侧微微颤动,那是被命运捉弄之人常有的惶恐。
念及自身际遇,他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悲悯。刘坤那主管一方的权贵,今后若有意刁难,怕是易如反掌。
想起杨清风老先生临行前的教诲,再看如今桐城风云变幻,林彦秋暗叹,有些锋芒,确该适时敛起。
肖花兰转首对贴身丫鬟轻声道:“时辰已到,启幕罢。”
话音未落,厅外传来机关轻响,壁间暗格徐徐移开,露出一架雕花木屏。屏外竟映出外间客厅景象,林彦秋瞬间了然,肖花兰这是要上演一出隔岸观火的好戏。
廊下铜漏滴水,报着巳时三刻。
天光自窗格倾泻而入,将金丝楠木案几上的羊脂玉镇纸照得温润如脂。远处茶肆传来煎茶铫子的吱吱声,与檐下铜铃的叮咚声遥相呼应。
不过片刻,陆强便在两名身着黑眚劲装的侍卫押解下缓步而入。
壁屏上的景致突变,显出英达端坐于黄花梨木罗汉床上,身着玄色纱罗长衫,腰悬墨玉佩,面庞冷峻如霜。
“坐吧,陆掌柜。”
英达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声音低沉如冬日寒风,“一夜无眠,可有思忖妥当?”
陆强面色如灰,哪还有昨夜的趾高气昂?
林彦秋暗忖,若自己坐于那黄花梨木案对面,倒也别有一番快意。他不经意间朝肖花兰望去,只见她眉梢微扬,与他心有灵犀一点通。
陆强僵硬地扯动嘴角:“谢东家所赐生路,陆某感激涕零。唯望念及同僚情谊,东家能否成全两桩心愿?”
英达手指轻叩乌木茶盏,冷笑道:“但说无妨。”
“其一,切莫波及桐城田主事,他宦途未稳,即便事未竟功,流言亦足以毁之;其二,蔡氏不过奉命行事,所有罪责陆某愿一力承担,莫教她受株连。”
陆强拱手及地,额间冷汗湿透皂色葛布长衫。
英达抚须沉吟,指尖轻叩案几,半晌方道:“你且回去候信,这两桩事非我所能定夺。”
陆强知不可强求,起身深深一揖:“拜托东家了。”
英达微微颔首,两名侍卫如影随形地将陆强带出厅外。待人去室空,英达缓步踱至里间花格门前,轻叩三声。
厅堂四角燃着驱蚊的盘香,青烟袅袅绕过金丝楠木雕的云蝠纹案几。廊下冰裂纹瓷缸里养着几尾红鲤,水面上浮着几片新荷。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报着辰时将尽。
肖花兰依旧板着脸,微微侧首朝身侧的贴身丫鬟投去一瞥。
那丫鬟心领神会,莲步轻移去开门。
英达缓步入室,环顾一周后,来到肖花兰面前微微低头,压低嗓音道:“肖东家,方才所言,您都听见了,接下来该如何处置?”
肖花兰冷笑一声,抬手向对面的林彦秋与田恒一指,声调清冷傲然:“林主簿与田主事都在此。日后我和信商号新设的织造工坊,既已定在桐城试验田落址,这桩事便交由你全权负责,往后还望诸位多多亲近。”
“陆强交代的供词与笔录原件,便当是给田主事的投名状,日后还望他多加照拂。至于蔡氏,她留不得了,就依规开革吧,其余的不再深究。”
说着,她轻蔑地哼了几声,又道:“陆强这人,倒是颇重情义,可惜了,本是能干的材质。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肖花兰说完,抬眼冷冷地扫了林彦秋和田恒一眼。
二人立刻默契地起身,林彦秋轻声道:“那我等便不打扰肖东家歇息了。”
肖花兰依旧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倦意爬上眉梢,声音低了几分:“墨卿,你得空去请芊芊姑娘吃茶吧,好生安抚一番。”
这话落,林彦秋心领神会,暗忖肖花兰是让他妥善处理,莫要将事态闹僵。
而田恒听了,心下却是一惊,暗想原来有个叫芊芊的女子在帮林彦秋。
眼见事情总算告一段落,田恒才有胆子偷偷打量肖花兰,这一看,只觉惊为天人,心道:“这等美貌,不知哪家公子能得此芳心,实在是令人艳羡。”
室内檀香似有若无,窗棂斜斜映出几竿修竹的影子。
墙角的冰裂纹瓷炉里,龙涎香正悠悠吐着细丝。廊下悬着的黄铜漏壶水声潺潺,报着未时将尽。
远处传来货郎的吆喝声,混着茶肆里的丝竹声,给这厅堂添了几分市井烟火气。
二人步出客栈,田恒腋下紧紧夹着一只檀木公文匣。
登上肖花兰备好的马车后,林彦秋递给车夫一袋旱烟,笑道:“有劳师傅驾车出城,寻个人烟稀少处停下。”
田恒心领神会,报以感激的目光。车夫自是遵从,驱车将二人送出城郭,择一僻静所在停驻。
林彦秋含笑道:“田大人,就此别过。”
田恒用力颔首,匆忙奔向田垄深处,良久方疾步返回。
林彦秋转向车夫:“有劳师傅,往临安城演武场去。”
田恒这才开口:“林主簿,今夜我设宴相谢,万望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