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彦秋苦笑道:“田大人盛情,奈何今晚已约了永泰杨东家,事关重大。我等畅饮娱乐,不知何时方休,今回便不叨扰了。再者,此次跟随而来的刘知县督察甚严。”
田恒听罢,满怀自信地冷哼:“刘知县?暗地里手段频出,妄图架空你们屯田司。老匹夫一个,张思那般人物怎会青睐于他?”
林彦秋轻笑:“田大人也知晓此事?”
田恒冷笑:“怎会不知?看刘知县盯着张思的眼神便知。兄弟,此次你们屯田司招揽的客商,不如尽数安置于我试验田。许柯与刘坤一党。”
林彦秋心知田恒乃李树堂从德洲带来的亲信,自然明白其用意,苦笑道:“田大人,我等做实事的,夹在各方势力之中,左右为难。”
“李知县那边盯得紧,李县丞给您撑腰还好,李知县那边……唉,难言之隐。”
田恒闻言心中舒畅,忖道林彦秋这般卖力相助,皆因李县丞。无论如何,此次大欠人情。日后向县丞李大人禀报时,定要有所表示。
思及此,田恒拍着林彦秋的肩头笑道:“兄弟,莫要为难。该言明之事,我会妥善处置。不过刘坤那人气量狭小,临行前对我诸多诋毁,说我狂妄自大,目无尊长。暗示我远离你,甚至阻挠屯田司事务。我初来乍到,犯不着为这点事与他结怨。”
林彦秋表示理解:“田大人的美意我心领了,和信钱庄若能入驻桐城,田大人功不可没。”
田恒佯装生气道:“我是那般人么?抢谁的功劳也不能抢你的!”
二人相视大笑,马车渐渐隐没于城中车流人潮之中。
马车外,青石板路被晨露浸湿,车轮碾过发出吱呀轻响。
桑木长阶两侧挑着半旧的羊角灯笼,火石擦过铜片时溅起几点火星。
远处茶肆传来煎茶铫子的吱吱声,混着街角货郎摇着的拨浪鼓,汇成初夏清晨独有的市声。
林彦秋身着一袭月白长衫,下摆绣着暗纹银鱼,腰间悬着的墨玉佩在颠簸中轻轻碰撞。田恒身着藕荷色官袍,外罩青金丝织云肩,腰间玉带垂着流苏轻晃。
......
青石板路尽头的朱红木门被轻轻叩响,陈明超身着玄色圆领袍,手持象牙笏板,正欲唤门僮开门。却见门扉吱呀而开,身着藕荷色襦裙的女儿陈舒窈怀抱桂花糕恭敬行礼:“爹爹下朝劳顿,女儿替爹更衣。”
女子眉目如画,鬓边垂着珍珠步摇。
尚未待陈明超回神,她已麻利地解下官袍,将素缎长衫递于贴身小厮,又亲自将父亲扶至花梨木太师椅上,轻柔按捏肩颈:“爹爹今日批阅奏折,肩颈可有酸乏?”
庭院里传来杜氏银铃般的笑声。这位四十有五的妇人仍风姿绰约,玄色云肩襦裙衬得容颜不输少女,手持团扇踏月而来:“小妹又使这套把戏?上次求爹爹批盐引,这次莫非又想染指江南漕运?”
吴侬软语里带着几分打趣。
“孩儿此次回府,一来为爹爹庆生,二来汇报州试中举的喜讯。”陈舒窈杏眼含春,指尖轻掐穴位力道恰到好处,“府中账册女儿已悉数移交给三弟,今后只领官俸,绝不染指家族产业。”
堂屋花架上晾着杜氏新制的苏绣云肩,珠玉垂饰随风轻晃。陈明超闭目沉吟,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白玉带钩,“朝堂之上正清算前朝旧党,舒窈既已外放扬州,切记莫要沾染浙商的鸦片买卖。”
“爹爹放心。”
陈舒窈起身敛裙福身,“女儿的马车明日起便归入官衙车马司,今后只用那辆旧牛车往来衙门。”
语罢又转身对杜氏巧笑倩兮,“母亲缝制的云肩甚美,女儿明儿差人送去京城给祖母祝寿。”
花厅檀木隔扇前,陈舒窈轻挽云鬓,藕荷色曲裾下的银白长裙扫过冰绡软垫,她忽地俯身凑近父亲耳畔,嗓音低若蚊鸣:“爹,前日提及的林彦秋,您可曾去田商会试见过?还是压根未曾去打探?”
陈明超搁下狼毫的指尖微顿,玄色官袍下襟摆沾染两分墨香。
他转首望向女儿眼底掩不住的焦灼,复又垂帘敛色:“未见其人,不过听闻方裕同与他颇有渊源。舒窈,你这金闺玉女,怎就了认这等游学书生作义弟?”
话音落处,悬于博古架的官窑青花梅瓶似也听得屏息。
杜氏从月洞窗后踱出,鹅黄比甲下丰盈的娘子体态映着满庭桂花影。
她绕至陈舒窈身畔,碧玺金钿在鬓边晃出碎光:“你这妮子,近日气色如三月桃花,瞧着都比去年选秀时更娇艳几分。”
杜氏藕尖指探上女儿面颊,似要揉搓出半分脂粉来。
陈舒窈腕间沉香木珠串划过惊鸿之影,慌忙扯下窗边侍立的丫鬟:“前日随舅老爷南下采办,得了一匣姑苏制的蔷薇膏,敷于面庞果然红润。”
她指缝碾过细腻脂粉,笑得眼尾弯成新月:“回头叫人给母亲多送几匣。”
陈明超瞥见乌木圆桌上蒸腾的蟹黄汤已结薄皮,搁下手中的牙签:“时辰不早,传膳吧。”
他故意压高声线,打断母女二人欲凑近窗下铜镜的架势,唯恐这难得归宁的金闺女又被媳妇儿缠去试妆。
......
暮色四合时,毗邻临安城西侧的莺歌巷里,朱漆斑驳的茶楼悬着新糊的宫灯。
林彦秋笼着玄色襕衫,襟口别着青玉句子,正掀开竹帘踏进二楼雅间。他袖中暗捏着杨清风早间递来的拜帖,隔着窗棂能瞅见别苑里暮鼓沉沉。
“此事需知会许柯。”
张思把玩着手中象牙笏板,湖色纱帽下狭长眼眸闪着精光,“许柯既是李文杰门下,贸然抛开他,怕是要引得工部那边掣肘。再者,许柯早先同永泰缎庄打过交道,日后这市集工地一旦奠基,若这仓曹主事不肯通融,可真要给咱们使绊子。”
林彦秋食指轻叩紫檀凭几,琥珀色的茶汤漾起涟漪。
他倒是早把李文杰那面的分寸掂量得透,心下盘算着带上许柯,再由信钱庄的田恒打前站,正可成鼎足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