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儿子的哭声,让韩氏模糊的意识,清醒了一些。大嫂连忙抱起文信:“五弟妹,不生气,不生气,看看孩子,为了孩子,也不能生气啊,你看看这孩子啊,这孩子啊,生他的时候,你多不容易。可不能没有娘,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孩子可怎么办啊?”大嫂说着落泪了,眼泪一颗接着一颗,落到小文信的脸上。
韩氏看着小儿子,眼神又落到二哥身上,眼睛死死盯住二哥,合堂慌乱了,连忙道:“五弟妹,五弟妹,我的个好弟妹啊,你,你可别想不开啊。你怨我,怨你二嫂,你怎么怨都行,你可不能想不开,你等我回去,我非拉你二嫂,来给你当面赔礼道歉。你到时候要打,要骂,怎么着都行。”
汉堂早已急的,眼泪纵横:“她娘,都怪我,都怪我,你可,可别丢下这一家子人啊。”
韩氏依旧不语,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举起一只手,摸了摸哇哇乱哭的小文信,又指了指合堂,最后把手搭在文信身上。瞪着眼睛,用余光再看了文店一眼,等眼神再转到文信身上时,手已经垂了下来,断了气。
韩氏死了。
有人说,韩氏是气死的,也有人说,韩氏是死于肺栓塞或者心梗。至于韩氏在死前,费尽身体的最后一丝力气,只是将自己,刚刚出生的小儿子,托付给二哥合堂而已。她虽然嘴上,已经说不出话来,但脑子里还有潜意识。
当妈的心里,还是放不下这个,才刚刚出生八天的儿子。只能寄希望于,合堂的媳妇姜氏,希望同在哺乳期的姜氏,能够喂养文信。
小时候听到这些,总是不以为然,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才出生八天的爷爷,就死了亲娘,更意味着什么。直到后来长大,直到我在28岁,自己的父亲也死于意外之后,我才知道了,死亡是多么可怕,多么恐惧,多么令人悲伤难过。
失去了自己最为亲近的人,那种悲伤与难过,就像是自己,独自行走在冰山雪地里一样。举目无人,饥寒交迫,孤苦伶仃。
可爷爷那时候,并不知道这种感受,他只是在以后的岁月里,那个熟悉的女人,不会再有,母体身上,熟悉的气息,他不会再感受到。母乳给予他,生命的力量和安全感,他也不会再体会到。所有曾经带给自己,熟悉和踏实的外部感受,全部凭空消失,仿佛把他扔到了,茫无边际的黑暗中,他一个人游走,一个人再去,重新适应这个世界。
几十年以后,爷爷的继母王氏去世,年幼的我,跟随着众多的爷爷、大爷、叔叔们,披麻戴孝的二三百号人,走进祖坟,看到了那个挖开的坟坑,里面有两口棺材。
一口里面躺着的,是我的祖爷爷汉堂,一口里面躺着的,就是韩氏,我的祖奶奶。我自然没有见过,这个祖奶奶,父亲也没有见过,爷爷虽然见过,但那时候他才只有八天大。也不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长得什么样子,说话什么声音,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按照村子上的风俗,刚刚过世的王氏,要与过世多年的祖爷爷汉堂、祖奶奶韩氏,埋葬在一起。祖爷爷汉堂棺材,头朝北脚冲南,排在最东边,韩氏位于中间,王氏排在最西边。我曾问过母亲,为什么不是祖爷爷在中间,两个祖奶奶,一边一个挨着祖爷爷?母亲破口大骂:“这样坟头不吉利,犯风水病。这是规矩,媳妇们要按照顺序,依次从东到西排列。”
那时候,虽然我才只有十来岁,但清晰的记得,祖奶奶王氏下葬那天,几百号人到了坟头,大家都默不作声。所有的人,都早已趁着下葬的空隙,停止了哭声。几个管事人,有的拿着罗盘,有的拿着测量线,商量着祖奶奶王氏的棺材,该如何摆放,如何与祖奶奶韩氏的棺材,保持间距,寻找风水上的,最佳位置和角度。
不管众人如何的平静,如何屏息凝视的,看着棺材下葬,唯独有一个哭声,从未停止过。
只有爷爷看着坟坑里,祖奶奶韩氏的那口棺材,嘴里哭喊着:“娘,娘啊,娘,我的娘啊。”我那时候心里想,为什么爷爷的哥哥,弟弟们都不哭了,却只有爷爷一个人在哭呢?他还没哭累吗?还没哭够吗?为什么所有人都不哭了,他还哭呢?嘴里还叫着娘呢?
后来我才明白,他哭的不是,刚刚过世的继母后娘王氏,而是哭的早已埋在这黄土地里,几十年的亲娘韩氏。他的亲娘,生下他八天后,就死了的亲娘韩氏。他实际从未见过,更未养过,孝顺过的亲娘,亲娘才三十岁出头就死了。
他只吃过她八天的奶,却从未叫过她一声娘。她怀了他十个月,难产了半天多,鬼门关走了一趟,他却从未叫过他一声娘。她给了他命,养了他八天,他却从未叫过一声娘。
爷爷后来又有了两个娘,一个是继母王氏,另一个,是他过继给,自己的叔伯叔叔会堂后,会堂的媳妇郭氏,爷爷也喊了半辈子的娘。但他从来没有,喊过自己的亲娘一声娘,所以那天,他对着那口棺材,对着自己的亲娘,把自己几十年的想念,遗憾,亏欠,怨恨,都纷纷伴随着一声声的娘,哭喊了出来。
他可能会在心底里道:娘啊,为什么我才出生八天,你就不管我了呢?你就不要我了呢?娘啊,你知道我这几十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从小没娘疼的日子,是怎样的吗?娘啊,你当初怎么就这么狠心啊?就这么不管不顾的走了呢?娘啊,我好想你啊,我都不知道你长得什么模样,你生下我,我都没有机会,报答你的生养之恩,都没有给你养老送终啊。
这些话,也许爷爷在很久之前,在自己小时候,在长大后,在生儿育女也为人父母后,都无数次的问过老天爷,问过在天上的娘吧。可如今他只能带着这些话,伴随着一声声的哭喊声,全部宣泄出来。
这一声声的娘,他等了太久太久,等了几十年,压抑了几十年,只有看到亲娘棺材的那一刻,心中积攒了,几十年的所有情感,像是几千年的火山,积压的岩浆一般,再也无法按耐,瞬间喷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