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沉无梦的睡眠,如同沉入温暖的深海。没有污秽的泥沼,没有冰冷的追杀,没有蛊惑的低语,只有一片纯粹而宁静的黑暗,包裹着疲惫不堪的身心,缓慢地修复着千疮百孔的躯壳和濒临枯竭的精神。
周尘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当意识如同退潮般缓缓回归时,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安宁”。
身体的沉重感减轻了许多。劫力反噬带来的那种深入骨髓的冰冷死寂感,被一股温煦的暖流包裹着,如同冻土下悄然流淌的暗河,虽然依旧存在,却不再那么蚀骨锥心。丹田内,灰珠裂痕深处那点萤火般的灰气,不再是微弱摇曳,而是如同被重新注入了灯油,稳定而凝实地流转着,散发着一种微弱却清晰的“活性”。覆盖全身的劫纹,那些裂口边缘,灰败的死气被驱散,只留下一种冰冷的沉寂,但沉寂之下,仿佛有新的力量在缓慢孕育。
最明显的变化是左肩的伤口。那股清凉舒爽、带着强大生机的感觉依旧包裹着伤处,闷痛和刺痒几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肉生长的麻痒感。他尝试着活动了一下左臂,虽然依旧牵拉不适,但那种撕裂般的剧痛已经大大减轻。
力量…虽然依旧微弱,但不再是沉寂的死水,而是开始流动的溪流!劫力,正在复苏!
周尘缓缓睁开眼。
石室内,那盏名为“安魂引”的古朴青铜油灯依旧散发着昏黄而稳定的光晕,灯焰跳跃,将洞壁的影子拉得悠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脂香气和草药余味,令人心神宁静。洞外,暴雨的轰鸣已经停歇,只剩下雨水从岩石和树叶滴落的“嘀嗒”声,清脆而富有韵律。
他坐起身,动作比之前轻盈了许多。目光落在油灯旁。
青瑶不在那里。石床上铺的兽皮和茅草被整理得整整齐齐。角落里的草药堆似乎少了一些,那个冒着热气的陶罐也不见了。
周尘低头看向自己左肩的伤口。包扎的细麻布干净清爽,没有新的渗出物。他小心翼翼地解开布条。伤口暴露在昏黄的光线下——红肿几乎完全消退,翻卷的皮肉边缘已经开始收口,呈现出健康的粉红色,新生的肉芽组织在药膏的作用下顽强地生长着。那道狰狞的伤口,正在以一种远超常理的速度愈合!青瑶的药,效果堪称神奇!
他穿上那身已经半干的破烂衣物(虽然依旧褴褛,但至少不再湿冷刺骨),走到油灯旁。昏黄温暖的光线洒在身上,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怀里的青铜古钱——“秽泉通宝”,在灯光的笼罩下,如同被封印在琥珀中的毒虫,陷入了彻底的沉寂,再无一丝邪异波动传出。
这盏灯,果然能压制它!
周尘的目光落在灯盏上。灯油似乎消耗了一些,只剩下浅浅的一层,呈现出一种粘稠的、如同琥珀般的暗金色。灯身雕刻的云水纹路在灯光下显得更加模糊而神秘。
就在这时,石室入口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青瑶的身影出现在转角。她手里提着那个陶罐,里面装着清澈的溪水,裤脚和布鞋沾着新鲜的泥泞,显然是刚出去打水回来。清晨微凉的山风,带着雨后草木的清新气息,随着她的进入涌入石室。
看到周尘已经起身,且气色明显好转,青瑶清澈的眼眸中并无多少意外,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醒了?感觉如何?”
“好多了,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周尘抱拳,声音虽然依旧沙哑,但中气足了许多。这份感激是真诚的,若非青瑶及时开启机关和施以援手,他昨夜必死无疑。
青瑶将陶罐放下,走到油灯旁,动作自然地拿起一个小巧的竹勺,从一个密封的小陶瓶里,小心翼翼地舀出一点粘稠的、同样呈暗金色的液体,添入灯盏中。那液体一入灯盏,原本有些暗淡的灯焰似乎都明亮稳定了一丝。
“这是‘安魂引’的灯油,用百年松心脂混合几种特殊树脂炼制,能安抚心神,压制邪祟。” 青瑶解释道,语气平淡,“对你体内那东西的躁动,也有压制之效。”
周尘心中了然。这灯油,恐怕也是珍贵异常之物。
“雨停了。” 青瑶添完灯油,看向周尘,目光清澈而直接,“你的伤已无性命之忧,体力也恢复了些。该走了。”
她的语气没有商量的余地,带着一种山涧清泉般的冷冽和疏离。昨夜那短暂的、如同医者般的温情似乎只是职责所需,此刻的疏离才是她的常态。
周尘对此并不意外。青瑶昨夜已经明确表示,让他带着“秽泉通宝”远离此地。她守护着这方最后的安宁,不愿再被灾祸沾染。
“姑娘大恩,周尘铭记。只是…” 周尘顿了顿,看向那盏“安魂引”,“不知此灯油,可否容我取用些许?那秽泉通宝的邪异,非此物难以压制。” 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暂时控制古钱的方法。没有这灯油,一旦离开山洞,古钱邪念必将再次反扑。
青瑶沉默地看着他,清澈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片刻后,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中带着一丝无奈和深藏的疲惫。她转身,从壁龛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用软木塞封口的、同样材质的小陶瓶。
“这里面是最后一点备用灯油。” 她将小陶瓶递给周尘,动作带着一丝不舍,但语气依旧平静,“省着用。它能压制邪念,但无法根除。那东西…终究是祸根,寻个无人的深山大泽,彻底封禁或毁掉,才是正途。”
周尘郑重地接过小陶瓶。入手温润,带着松脂的清香。他将其贴身收好,与那枚沉寂的古钱放在一起。这小瓶灯油,是他在恢复足够力量前,对抗古钱邪念的唯一依仗。
“另外,” 青瑶又拿起周尘之前脱下的蓑衣斗笠(已经被她挂在洞壁晾干),以及他掉落在地上的那把柴刀。她将柴刀用一块干净的粗布仔细擦拭了一遍,刀刃在油灯光下闪烁着寒光。然后,她又从草药堆里拿出一个用油布仔细包好的包裹,和蓑衣斗笠一起递给周尘。
“你的刀。还有这些药粉,止血生肌,驱虫避瘴,山里用得着。” 她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多余的言语。
周尘接过东西。干燥的蓑衣斗笠带着阳光晒过的蓬松感(显然青瑶趁雨停晾晒过)。柴刀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带着一种踏实的力量感。油布包裹里的药粉散发着熟悉的清香,是昨夜给他敷伤口的药。
这份细心和周到,让周尘心中再次涌起复杂的情绪。眼前这个女子,看似疏离清冷,拒人于千里之外,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细致入微的关怀。她救他,给他疗伤,赠他保命的灯油和药物,却又毫不犹豫地催促他离开,不愿有丝毫牵连。
“姑娘恩情,周尘此生不忘。敢问姑娘名讳?” 周尘沉声问道。
青瑶整理草药的动作微微一顿。她抬起头,看向周尘,清澈的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灯焰,仿佛有无数光影流转。沉默了几息,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如同山涧流过青石:
“青瑶。山野之人,名讳不足挂齿。”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悠远而深邃,仿佛穿透了石壁,望向群山深处,“记住我的话,带着那‘钥匙’,远离人烟,远离地脉交汇之所,远离…古老的遗迹。归墟之眼一旦开启,带来的只有吞噬万物的灾劫。守山人…早已名存实亡,无人再能约束它了。”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沉重和警告。
说完,她不再看周尘,转身走向石室深处,背对着他,开始整理那些晒干的草药,只留下一个清瘦而孤寂的背影。那盏“安魂引”昏黄的光晕笼罩着她,如同守护着最后一点即将熄灭的星火。
送客之意,已不言而喻。
周尘不再多言。他深深看了一眼青瑶的背影,将那份恩情和警告牢牢刻在心里。他穿戴好蓑衣斗笠(虽然破旧,但聊胜于无),将柴刀别在腰间,油布药包和小陶瓶灯油贴身藏好。
他走到那块封住洞口的岩石前。岩石湿滑冰冷,上面布满了青苔。他尝试着用力推动,岩石纹丝不动。
“机括在右下角,那块颜色略深的石头,用力按下去。” 青瑶清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没有回头。
周尘依言摸索,果然在右下角找到一块触感略有不同的石头,用力按下。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括声响起!那块巨大的岩石无声地向内滑开!清晨雨后山林那无比清新、带着泥土和草木芬芳的湿润空气,混合着清冽的晨光,瞬间涌入石室!
洞外,雨后的山林如同被彻底清洗过一般!天空湛蓝如洗,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落,在挂满水珠的枝叶间折射出七彩的光芒。空气清新得醉人,鸟鸣声此起彼伏,充满了勃勃生机。昨夜那狂暴的雨和致命的追杀,仿佛只是一场遥远的噩梦。
周尘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石室内。青瑶依旧背对着他,专注地整理着草药,昏黄的灯光将她单薄的身影拉得很长。那盏“安魂引”静静燃烧着,如同这深山孤寂中永恒不灭的灯塔。
他没有说再见。有些相遇,注定只是擦肩而过,留下恩情与谜团,便各自湮没在命运的长河。
他深吸一口这无比清冽自由的空气,一步踏出洞口!
岩石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将那片短暂的安宁与温暖彻底隔绝。
阳光有些刺眼。周尘眯起眼睛,适应了一下光线。他辨认了一下方向——西方!云莽山脉更深处!
他握紧了腰间的柴刀,感受着体内那微弱却真实流动的劫力,感受着怀中古钱的沉寂和小陶瓶灯油的温润。
前路,是莽莽群山,未知的凶险,古钱的蛊惑,龙组的追捕,以及那深藏在青瑶话语中的、关于“归墟之眼”的恐怖警示。
但他眼神坚定,再无迷茫。
劫波未尽,道阻且长。
这离山的第一步,便从脚下这雨后泥泞的山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