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有窈被拖出去后,院内一时寂静。
沈之珩转向沈老夫人,声音沉稳:“祖母,孙儿还有一事相求。”
老夫人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你说。”
云鸾心头一跳,望向沈之珩,沈之珩却朝她递来一个安抚的眼神。
“四妹妹的未婚夫季砚临失踪已久,如今更被查出勾结叛军。”他目光扫过众人,“这门亲事,也该退了。”
老夫人长叹一声,对身旁嬷嬷道:“去取四姑娘的庚帖和定亲信物来。”
沈之珩取过嬷嬷手中的庚帖和定亲信物,随意翻看了一下,便交给宋志。
宋志立即会意,拱手道:“下官这就派人去府衙办理退婚文书。季砚临既已列入逆党名册,按律当解除婚约。”
不过半个时辰,衙役便捧着盖有官印的退婚书回来。
云鸾接过那纸文书时,指尖微微发颤。
薄薄的一张纸,却似有千钧重。
一直以来的梦魇,似乎终于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多谢宋大人。”
她盈盈下拜,眸子里已有了泪花,泫然欲泣,心中更是百味杂陈。
转向祖母和沈之珩时,她垂眸掩下泪光:“多谢祖母,多谢大哥哥。”
沈之珩伸手扶起她,什么也没说,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柔情似水,让云鸾恍惚了一下,心中又是感激,又是不安。
感激的是他竟然这么早就做了筹谋,这一桩桩一件件,直击当初事件的要害。
她原本以为自己回府后还要面对这一切,要为自己力证清白,可没想到,这一局面却被他轻轻松松以权力压制。
可不安的是,他为何要这般帮她?是真心怜惜,还是另有所图?
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文书的边缘,云鸾抬眸悄悄打量沈之珩。
他也正静静凝视着她。
四目相对的瞬间,她慌忙低头,心跳竟瞬间乱了。
这份恩情太重了,重的仿佛要压弯她的脊梁。
明明他什么都没有说,却又仿佛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别怕,还有我。
从他拦下沈有窈的那一刻起,云鸾就知道,她不需要担心了。
这是一种她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不,小时候她有过,那是被娘亲护在怀里的安全感,但后来娘亲消失了,就再也不曾出现过了。
原来,被人保护着的感觉是这么好。
只可惜,她可以永远把沈之珩当成自己的哥哥,却不会当成自己的依靠。
眼看已至晌午,所有事情都已告一段落。
李公公掸了掸衣袖,笑着拱手道:“咱家还要回宫复命,就不多叨扰了。”
宋知府也起身告辞:“下官衙门里还有公务……”
“二位且慢。”
沈之珩抬手示意,语气温和,“府中事务繁杂,让二位见笑了。不如略备薄酒,权当赔罪。”
李公公与宋志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地笑了。
这哪是什么赔罪酒,分明是沈相要答谢他们今日相助之情。
“那咱家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李公公笑眯眯地甩了甩拂尘。
沈之珩设宴款待李公公和宋知府之事自是不提,却道云鸾这边,众人散去后,云鸾扶着沈老夫人往松鹤堂行去。
一路上祖孙两人竟是无话,直到进了云鸾熟悉的松鹤堂,她才走到沈老夫人面前,跪在软垫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低声泣道:“祖母,云鸾不孝,让您受惊了。”
沈老夫人扶起她,目光有些复杂,但很快又掩饰住了,“你是个好孩子,这些事情都不怪你,当初,若不是你让马婆子将我藏在密道中,我这把年纪,怕是……”
说罢看向马婆子,马婆子想起当时也是心有余悸,连忙将云鸾扶在椅子上坐下。
“老夫人这些日子总念叨您,说四姑娘最是孝顺,若非姑娘……嗨,您瞧我这张老嘴怎么又说到这个了,姑娘您坐着,老奴这就去给您沏盏安神茶来,这大半天折腾的,可要仔细身子。”
马婆子上了茶,云鸾便捧来饮了两口,沈老夫人这才又问起沈阆的下落。
云鸾自是不能将沈阆之事告诉祖母,便按沈之珩之前教她说的,沈阆在南疆游历,暂未有归家的打算。
沈老夫人这才叹了口气,慢慢靠在软枕上,看着好似疲惫了许多。
云鸾见状,便亲自斟了杯温热的参茶端给她,又上前去帮她揉捏肩膀。
小姑娘的手又细又软,捏着肩膀的力道也十分合适。
沈老夫人睁眼,见云鸾垂着眸,面上仍是乖巧,便又闭上眼睛,道:“你同祖母讲讲,你都去了何处,遇到了什么。”
云鸾微微一愣。
沈老夫人以为她害怕了,便道:“别怕,祖母这一生怕也是没你这样的胆量,你说吧,祖母听着。”
云鸾想了想,便轻言慢语地同沈老夫人讲起她这一路所遭遇的经历,自是免去了那些不该说的,偶尔拣些俏皮的有趣的故事说来与沈老夫人听,倒也十分融洽。
虽然她已尽量将那些要命的事情说的平淡,但沈老夫人和马婆子却是听的心惊胆战,待听到云鸾领着一群姑娘逃了出去,沈老夫人更是觉着她这孙女有一股寻常闺秀难以企及的勇气和胆识。
她不像是闺阁千金,也不像是沈家的孩子,更像是在崇山峻岭间飞翔的青鸟。
原先心头的那点不快,也随着她的话语慢慢消散了。
只是她还有些发愁,不明白珩儿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孙女到底是什么心思。
这时,有丫鬟来报前院已开席,沈老夫人便留了云鸾一道用了午膳。
下午,沈之珩送了客人出门,便立刻来了松鹤堂给沈老夫人问安。
沈老夫人有事要问沈之珩,见云鸾强撑一日已是精神不济,便叫马婆子送她回绣阁去。
临走前又指了身边两个丫鬟同她一道回去,道:“你那院子里的人那会儿都已走的差不多了,如今空着,明日便唤牙婆带人过府,你自己挑些个放在身边。”
又叮嘱阿采,“回去仔细照顾你家小姐,有事让人来松鹤堂说一声便是。”
阿采应了,小心翼翼地扶着云鸾退了出去。
经过沈之珩身边时,云鸾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下意识抬眸看他,却见他正盯着自己,眸光散漫,唇角含笑,似有无限情意。
云鸾心跳瞬间漏了一拍,连忙低眸,朝他一礼,带着阿采匆匆离去。
这一幕自然被沈老夫人尽收眼底。
沈之珩目送云鸾离开,见她的裙角消失在树荫下,才面向沈老夫人,唤了一声祖母。
沈老夫人将屋内众人屏退,开门见山地问:“珩儿,你这是想做什么?”
“你明知她身世存疑,老婆子养她几年自然已将她视如己出,再不会亏待她,你又为何要如此大张旗鼓,又是帮她伪造身份,又是去求圣旨给她正名,你这是……”
沈之珩淡声:“祖母,我只想给她一个心安罢了。”
沈老夫人一愣,不解地望着他。
可沈之珩似乎完全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他坐在椅子上,回想着多年以前,他于无尽的黑暗中听到女孩颤抖的泣语——
“我不想做燕昭了。嬷嬷,我只想做一个平凡人,可是,为什么这么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