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风,似乎一夜之间就变了味道。
曾经门庭若市、车马喧嚣的镇北将军府,如今门可罗雀。朱漆大门紧闭着,门前的石狮子也仿佛蒙上了一层晦暗的尘灰,显出一种沉重的萧索。府内更是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仆人们行走都放轻了脚步,说话也压低了声音,唯恐惊扰了什么。
书房里,烛火跳动,映着南宫朔骤然苍老了许多的脸庞。他端坐在书案后,腰背依旧挺直如松,但鬓边的霜白已蔓延开来,眼角的皱纹深如刀刻。案上,摊开着一道明黄的圣旨,刺目的字句如同淬毒的针尖——
拥兵自重,心怀怨望,其心可诛!念其旧勋,着即褫夺兵权,远戍北疆苦寒之地,无诏永世不得返京!
“父亲!”胤秋一身素色常服,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声音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和痛楚,“这分明是构陷!是那起子小人……”她的话被南宫朔抬手打断。
南宫朔的目光扫过圣旨,如同看一件死物,里面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沉寂的、如同北疆冻土般的冰冷和了然。他缓缓抬起眼,看向跪在眼前的女儿。烛光下,胤秋的眉眼像极了她早逝的母亲,却比她母亲更多了十分的倔强和锋芒。这锋芒,曾经是他最大的骄傲,如今,却成了悬在她头顶的利刃。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南宫朔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疲惫,“为父这把老骨头,去北疆替陛下守守边关,倒也无妨。只是……”他顿住,目光沉沉地锁住胤秋,那眼神锐利如昔,却又饱含着深沉的忧虑,“秋儿,留在京城,你……要万分小心。”
他不再说下去,但未尽之意如同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胤秋心头。父亲这棵大树一倒,她南宫胤秋,这位曾经最年轻、最耀眼的女将军,便成了无数人眼中亟待拔除的钉子,更是某些人眼中可供交易、换取利益的绝佳筹码。
父亲的预感很快变成了冰冷的现实。
送别父亲的车队在初冬的寒风中启程,马蹄踏碎一地枯叶,留下满目凄凉。胤秋站在空旷冷清的府门前,目送着车队消失在长街尽头,只觉得刺骨的寒风直往骨头缝里钻。
几日后,宫中的赏花宴帖子便送到了将军府。名义上是赏梅,实则是为几位适龄的宗室子弟相看贵女。胤秋本欲推拒,传旨的内侍却皮笑肉不笑地提醒:“陛下口谕,南宫将军戍边辛劳,其女胤秋,当为表率,务必到场。”
赏花宴设在御花园暖阁。
暖阁里地龙烧得极旺,暖香熏人,与外面的萧瑟寒冬判若两季。
胤秋一身月白箭袖常服,在一众锦衣华服、环佩叮当的贵女中显得格格不入。她冷着脸,独自坐在角落,周身散发的生人勿近的寒意比外面的北风更甚。
果然,酒过三巡,话题便有意无意地引到了她身上。先是礼部尚书的夫人,拉着一位面皮白净、眼神却有些飘忽的年轻宗室子弟,笑吟吟地夸赞胤秋“英姿飒爽,颇有乃父之风”,又“惋惜”南宫将军远戍,府中未免冷清。接着,一位郡王妃也加入进来,话里话外暗示胤秋年岁不小,该为将来打算,她娘家侄儿“人品贵重”、“前程远大”云云。
那些或探究、或算计、或带着施舍般怜悯的目光,如同无数细小的芒刺,扎在胤秋身上。她端着酒杯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杯中的琥珀色液体微微晃动。她强压着心头翻涌的怒火和恶心,唇角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胤秋姐姐,”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响起,是兵部侍郎的千金,她掩口轻笑,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听闻姐姐自幼习武,统兵沙场,真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呢!只是这女儿家,终究还是要寻个好归宿,相夫教子才是正经。姐姐这般……蹉跎下去,南宫老将军在北疆,怕也难以安心吧?”话语里的“蹉跎”二字,咬得格外清晰。
暖阁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胤秋身上,带着看好戏的玩味。
胤秋缓缓抬起头。琉璃色的眸子如同淬了寒冰,冷冷地扫过那兵部千金的粉面,又缓缓扫过暖阁中一张张或虚伪、或算计的脸。那目光锐利如刀锋,所过之处,竟无人敢与之对视。
她放下酒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清脆的一声“叮”,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家父为国戍边,忠义之心,天地可鉴。胤秋身为将门之女,承父志,守国门,只觉荣光,何来蹉跎?”
她的声音虽然不高,却字字深刻,带着金属般的冷冽质感,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至于归宿?”
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锋利如刀的弧度,目光再次扫过那几个被推出来的宗室子弟,那眼神如同在看几件待价而沽的货物,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轻蔑。
“我南宫胤秋的归宿,在边关战鼓之上,在手中长枪之下,在……我自己心里。”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斩钉截铁,“不劳诸位费心!”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暖阁中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孤傲和决绝。说完,胤秋不再看任何人一眼,霍然起身,月白的衣袂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暖意融融却令人窒息的暖阁,将满室的惊愕、尴尬和窃窃私语甩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