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内,寒风呼啸着扑面而来,带着刺骨的凛冽气息。
胤秋深深吸了一口气,胸中那股被强行压抑的浊气似乎也随着这寒风呼出。
她挺直背脊,大步走在空旷的回廊上。廊外,几株殷红瘦梅在寒风中顽强地绽放着点点花蕊,昂着不屈的头颅,在寒夜里傲然独立。
“归宿……在我自己心里。”胤秋默念着,冰冷的指尖下意识地抚上腰间一个硬物——那是临行前,阿槿悄悄塞到她手中的一个小小锦囊。里面没有别的,只有一段早已干枯、却依旧保持着缠绕姿态的结香花枝。
指腹摩挲着锦囊粗糙的布料,仿佛还能感受到花枝干枯的纹理。那日花海夕阳下,阿槿眼中巨大的惊惶和退缩再次清晰地浮现眼前,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胤秋闭了闭眼,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
再睁开时,眸底只剩下深潭般的冷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京城,已非久留之地。
次年秋,北境狼烟再起,烽火连天。
这一次,来势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猛。北狄联合了几个游牧部落,集结了前所未有的重兵,如同黑色的狂潮,汹涌地扑向王朝北疆脆弱的防线。铁蹄踏碎了深秋的枯草,扬起的烟尘遮蔽了北地的天空。告急的文书如同雪片般飞入京城,一封比一封措辞绝望,传递着边境城镇接连失守、守军节节败退的噩耗。
金銮殿上,死一般的沉寂。龙椅上的天子面色阴沉,目光扫过阶下噤若寒蝉的衮衮诸公。往日里在朝堂上争权夺利、慷慨激昂的大臣们,此刻却一个个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脚下光洁的金砖上突然开出了绝世名花。
“众卿,”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威压,“北狄猖狂,边关告急!谁愿为朕分忧,挂帅出征,扫平胡虏,扬我天威?”
死寂。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
沉默如同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漫过金砖,漫过蟠龙柱,几乎要将整个金殿淹没。武将队列中,几个资历深厚的勋贵老将,此刻也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垂垂老矣,眼神躲闪。年轻的将领更是无人敢抬头,生怕那沉甸甸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皇帝的脸色越来越沉,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椅扶手,发出单调而压抑的“笃笃”声。
终于,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打破了死寂。是吏部尚书,他出列躬身,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和“痛心疾首”:
“陛下,北狄势大,非猛将不可当!臣等思虑再三,遍观朝野,唯有一人,或可力挽狂澜!”
他故意顿了顿,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才缓缓吐出那个名字:
“前镇北将军之女,南宫胤秋!”
此言一出,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激起一片压抑的哗然和无数道复杂的目光。有惊讶,有愕然,有鄙夷,更多的,则是如释重负的庆幸——终于有人,接下了这口注定要死人的黑锅!
“南宫将军虽为女子,然其勇武果决,深谙北境军务,更曾随父征战,立下赫赫战功!此危急存亡之秋,正当不拘一格,启用良将!”吏部尚书的声音越发“慷慨激昂”,仿佛在陈述一个不容辩驳的真理。
“是啊陛下!”
“南宫将军乃将门虎女,定能克敌!”
“臣附议!”
“臣附议!”
附和之声此起彼伏,瞬间连成一片。那些方才还垂着头装聋作哑的朝臣们,此刻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纷纷出列,言辞恳切,仿佛举荐南宫胤秋是众望所归、救国良策。他们的目光或明或暗地扫向队列末端的胤秋,带着一种隐秘的、冷酷的算计——赢了,是他们举荐有功;败了,死的不过是一个早已失势的将门孤女,还能替他们彻底拔除眼中钉。
胤秋站在武将队列的末端,一身素色官袍,身姿笔挺如标枪。她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情绪。听着那些虚伪的赞颂和迫不及待的推举,她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无尽的嘲讽和了然。指节在宽大的袍袖下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她早知道会有这一天。从父亲被贬离京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成了祭坛上待宰的羔羊。只是没想到,这刀子落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狠,如此……冠冕堂皇。
“南宫胤秋。”皇帝的声音终于响起,听不出喜怒,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众卿举荐,朕亦知你素有将才。值此国难,你可愿担此重任,替朕分忧,为国立功?”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如同无数无形的针。金殿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胤秋缓缓抬起头。
那双琉璃色的眸子平静无波,如同结了冰的湖面,清晰地映出金銮殿的穹顶和那些或期待、或算计、或冷漠的脸孔。她没有去看那些推她出来的大臣,目光越过他们,似乎穿透了重重的宫墙,望向了遥远的北方,那片父亲正在苦寒中戍守的土地,也望向了……将军府里,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人。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压下心头的万般思绪。然后,她一步踏出,动作干脆利落,对着高高在上的御座,单膝跪地,铠甲下摆拂过冰冷的地面,发出金属的摩擦声。
“臣,南宫胤秋,”她的声音清越而坚定,如同出鞘的利剑,在寂静的大殿中铮然回响,“愿往!”
两个字,斩钉截铁,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和沉甸甸的宿命感,重重砸在金殿冰冷的金砖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