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更漏坠下最后一粒冰砂时,城楼下传来婴儿啼哭,在呼啸的白毛风里细若游丝。
昨夜巡哨来报,已有三名孕妇在冰墙下分娩。
连着脐带的死胎被横陈在城门口,青紫皮肉裹着血污凝成血色琥珀,拼成所有玄甲军永生难忘的噩梦图腾——这是挞曼人刻意为之的攻心战术。
萧烈五指深掐进城防图,标注水源的朱砂圈在瞳仁里扭曲成赤链蛇,喉结滚动的闷响混着更漏冰裂声,竟比昨夜炸塌南门冰道的闷雷更震耳。
“皇上。”
副将突然掀帘而入,皮甲缝隙间簌簌落下冰渣,
“辎重营的冰凿……全断了。”
扭曲的玄铁锥呈到案前,刃口残留着饮马河底特有的赭石色锈斑——三天前派去掘冰的斥候,此刻恐怕正被嵌在五丈冰层中,保持着挥镐的姿势。
骤起的骨铃声刺破寒夜,萧烈疾步登上箭楼。
裹着狼裘的巫师正在阵前跳神,人骨制成的法铃每荡一声,人墙便蠕动着逼近半尺。
最前排的老妪羊皮袄突然散开,露出绑在胸前的火药竹筒,皲裂的手指正攥着浸透桐油的引线,硫磺气息混着诵经声在风雪中织成死亡罗网。
地底忽地传来冰层断裂的脆响。萧烈扶住雉堞转头,望见南门冰层正绽开蛛网裂痕——那是三日前他亲手布下的疑兵暗道。
“皇上。”
诸葛青青踉跄着撞上箭垛,下唇凝结的血冰随着开口迸裂,
“挞曼人把火药分绑在……”
惊天动地的爆鸣截断话音,老妪化作猩红烟花在城门炸开,燃烧的骸骨碎片撞在包铁门板上,迸溅的血液在夜空开出血色荼蘼。
这已经是第七次自毁。阿木尔根本不在乎屠城,他要的是萧烈背负玄甲军屠戮妇孺的骂名回撤。
他要让萧烈的罪孽钉在史书上。
萧烈握碎箭垛冰棱,转身时,看到值守的年轻士兵正用刀鞘刮擦城墙冰面——三日未进米水的士兵们早已学会用体温融化冰碴。
箭塔阴影里两个火头军在徒手剥冻硬的马尸,指甲翻卷的指节已分不清血肉与冰碴;了望兵机械地啃咬箭羽上的雕翎,绒毛混着喉头血沫堵住气管的闷咳被风雪吞没……
——就差一点,他的玄鸟旗就能插入挞曼王庭的金帐。他脚下这片埋葬英魂的冻土,便能绣进大宣的山河舆图。
可如今横亘在前的,是比暴风雪更可怖的天堑——那些向前蠕动的羊皮袄下,每个鼓胀的腹部都可能藏着火药,每声婴啼都淬着淬毒的银针。
萧烈颓然地闭了闭眼,破晓的第一缕光刺破云层时,他终于哑声下令:
“焚毁所有云梯,将剩余黍米撒进东南巷——要听见雀群振翅声盖过战鼓。”
“命、玄甲军……卸甲。”
指间结痂的伤口被生生碾开,血锈混着冰晶碎屑在舌尖炸开。
最后半句军令是反复嚼碎了吞进肚子又吐出来的,从喉头呕出时扯得喉结生疼,
“撤。”
未时三刻,城门囤积的粮草燃起冲天浓烟,裹着玄甲军粗麻棉袍的妇孺蜷缩在未熄的暗红色余烬旁,而真正的重铠正沿着色楞格河疾行。
萧烈最后回望城头翻卷的狼旗,将阿木尔射来的鸣镝箭折成两段埋进雪地。
断箭入土时溅起的土块扑在颧骨上,恰似烙在他脊梁上永不结痂的降卒印。
马蹄踏碎薄冰的咔嚓声忽地响起,却不是来自回撤的玄甲军。
西南方冰原绽开墨色闪电,三百重甲狼骑破开风雪,玄色龙纹旗猎猎作响处,封野的玄铁面具折射着破晓寒光。
在他的身后,蜿蜒十里的雪橇队载着鼓胀的牛皮水囊,松脂火把在严寒里燃出幽蓝火焰。
萧烈一瞬间僵愣原地,太过出乎意料的画面以至于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暂时远去,他的视线里只剩下那个踏碎冰原、御风而来的年轻帝王。
封野伏在马背上,鎏金错银壶在空中划出弧光,酒液泼在地面的瞬间腾起青烟,露出底下汩汩流动的暗河——昨夜他命工部在百里外架起十二座高炉,烧化的铁水沿着古河道渗入冰层,此刻正将阿木尔浇筑的铁板烧成蜂窝。
东南巷扑食的遮天云雀突然炸开星火,那些吞食黍米的野雀爪间竟绑着火棉。火棉遇风即燃,顷刻间化作漫天流火扑向挞曼大纛。
萧烈迟钝的转动视线,火把燃烧的光晕下,封野的战马已与他并驾,玄色貂氅掠过肩甲,封野单手撑鞍凌空越过马背,紧接着,后腰一沉,萧烈便落进了一方坚实的怀抱。
封野从背后圈住萧烈,带着薄茧的掌心覆上他冻伤的手背,举起雕龙臂张弩转向苍穹:
“他敢用妇孺作盾,孤便以飞鸟为刃——且看这北境风雪,究竟葬得了谁的江山!”
鸣镝箭呼啸着穿透阿木尔大纛,萧烈望着弓弩的方向,这一刻,脊骨上印刻的耻辱印痕突然寸寸龟裂,藏在内心深处所有的不甘、愤怒都化作齑粉。
耳畔传来封野炙热的吐息,萧烈听见他的思念:
“皇上,可有想孤?”
萧烈屏着一口气,任由心脏发出濒死的战栗,好半天才从喉咙挤出一句:
“你怎么来了?”
封野摘下面具,齿间咬着他护颈的革带,舌尖卷走渗进唇缝的血,鎏金护甲轻轻摩挲对方后颈战痕:
“来给我的战神补冠。我梦见有人剜走我的明月珰,自然要来讨债。”
冰原尽头传来城墙坍塌的轰鸣。萧烈卸力仰头,绷了许久的脊背终于有了着力点,他撞进封野映着烽火的瞳孔。
所有的戎马岁月碎成冰晶,睫毛凝着的冰泪坠在封野胸前的蟠龙纹上:
“债主来得正好,替朕把那络腮胡子的眼珠串成璎珞。\"
“得令。”
封野咬开腕带,指背抹去萧烈眼尾的泪痕,
“不过要先收利钱——”
战马嘶鸣着冲向东南巷,他咬住怀中人冻红的耳垂,
“今夜帐中,孤要那对明月珰响到五更天。”
——
原本在萧烈眼里好比天堑的鸿沟,似乎随着封野的到来变成坦途——一切都变得轻而易举。
封野的墨甲狼骑,群虎出柙般直扑向阿木尔金帐。慕羽的赤鳞驹率先撕开敌阵,枪尖擦过冻土迸出鎏金火花。
诸葛青青策马紧随其后,手中令旗一边指挥着战斗,一边张着嘴喊什么。
“将军,等等为夫”之类的话语,顺着风飘到萧烈的耳朵。
玄铁战车碾过冰面时发出龙吟般的闷响,何德胜立在车辕,一身战铠在破晓的晨光里熠熠生辉,衬得他整个人威风凛凛。
他的胸前、腰上各交叉缠了两圈火绒绳,上面黑漆漆挂满了手榴弹。随着战车前行,每碾压过一段距离,他便从胸前拽下一颗手榴弹,左手拽信,右手抛弹,炸开的橙红焰团精准落入敌骑最密处。
身侧姜医师白袍翻卷,药箱暗格里飞出的金针正钉在霹雳弹引信上,西侧顿时腾起七道火龙。
萧烈睁大眼睛,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封野带来的这支军队还有好几张熟面孔。
风天涯的判官笔点爆投石车,月娘的水袖缠着淬毒峨嵋刺,幽冥带着十二道黑影冲进敌军阵营,金风寨众匪的弯刀正收割溃逃的挞曼残部。
显然封野带来的这支军队,是由暗影阁的杀手,以及金风寨的土匪组成的。
封野玄铁护腕擦过萧烈染血的甲胄,开口解释:
“皇宫好不容易打下来,总不能没有人值守。”
他紧贴着萧烈,下巴懒懒的搭在萧烈肩头,
“孤作为金风寨寨主,暗影阁的第二主子,老婆出征,若是不做些什么,岂不是太对不起老婆给的恩典?”
萧烈抬眉觑他,“你就是这么说服宫里那些老家伙的?”
封野回得正气凛然:“太极殿龙椅上留个喘气的就成。”
萧烈:“所以,你将太子……?”
封野:“及冠之礼提前三月,太傅亲自教他批红。”
“至于其他……”
封野咬住萧烈耳廓,温热气声混着远处爆炸声震颤鼓膜,
“昨夜月娘刚教了朕些江湖规矩。”
“什么……?”
封野突然扬鞭,马儿嘶鸣着窜出去,他扣紧萧烈腰腹,两颗心脏随着颠簸跳在同一频率:
“比如——当家的出征前,得把压寨夫君拴在裤腰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