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宏明推开门,封厉清正靠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张旧照片看得出神。在他的手边,放着一个密封起来的文件袋。
封宏明走过去,一眼就看到了照片上的人——正是他的大哥封宏锡一家三口的合影。
“父亲。”封宏明不动声色扫了眼桌上的文件袋,“又在思念大哥?”
封厉清慢悠悠抬起浑浊的眼:“你来做什么?”
封宏明没回答,忽然伸出手,快速将那张照片从封厉清手里抽了出来。
他垂眸扫了眼上面笑容满面的三人,嘴角勾起一抹冷峭难辨的弧度:
“怎么?您这是又打算改立遗嘱?这次……想留给谁?”
“拿过来!”封厉清伸手去夺。
封宏明后退一步,轻松避开。
封厉清扑了空,气急攻心,顿时捂着胸口呛咳起来。
封宏明冷眼看着,却没上前一步。
等老人止住咳嗽,他才再度开口:
“让我猜一猜?是那个萧烈?还是……”漫不经心的语调透着寒意,他清晰吐出两个字,“封野。”
封厉清身形微僵了僵,枯瘦的手指捂着胸口喘息,好一会才抬起头:
“你在胡说什么?小野早已不在人世……”
“父亲,”封宏明截断话,眼镜镜片折射着窗外冷光,出口的语气森然,“都到这时候了,您还跟我装什么?”
“封野的死本就是您做得局吧?”他说得肯定,“还有那个萧烈,他现在四处笼络股东、收购股份,也是您的授意吧?”
“让我猜猜,您是为了替封野铺路,留一个干净、没有阻碍的公司给他,对不对?”
封厉清没说话。
封宏明短促地笑了一声,笑意却不达眼底:
“您还真是疼他……比当初疼大哥还要用心百倍。”
笑意蕴着苦涩,仿佛渗进了骨子里,“……果然,父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您说,若是我的父亲还在世,他是不是也会这样为我谋划?”
封厉清瞳孔猛地一缩,胸腔震动,枯槁的手指控制不住蜷紧: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咳咳……”
一开口,难以抑制的呛咳又生生截断了他的话语。
“我说什么?”封宏明音调陡然拔高,“您不会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稚童吧?”
“实话告诉您,我今日来,就是想我们‘父子’,开诚布公地谈一次。”
“父子”二字被他加重,他拉了张椅子在封厉清对面坐下,阴寒的面容像一条露出獠牙的蛇,
“其实我早就知道我不是您的种了。我是您的战友王强的儿子,对不对?”
“当年你们被困雪山,他救了你,自己却没能活着走出来。为了报答他,您收养了我,并将我更名封宏明,对吧?”
封厉清惊愕地睁大眼,嘴唇翕动,不等他开口,封宏明鼻腔里嗤出个冷笑,斜勾起一侧嘴角,眼底却寒意愈深:
“您是不是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有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您以为您抹除了王强的所有信息,就能瞒天过海了吗?”
他目光钉在封厉清苍老的脸上,
“当年,若不是您判断失误,又一意孤行,非要深入那片雪山,我的父亲怎会因救你而死!是你——”
他表情遽然变得狰狞,赤红的眼睑燃烧着疯狂的火,声音染上刻骨的痛恨,
“是你害死了他!是你、活生生毁了一个家。”
“您知道吗?小时候,我总是很羡慕大哥,因为你们都疼他,所有的奖励、夸赞,都会毫不留情奉上。而我?”
他指着自己,“任我百般讨好,却都换不来一句认可。非但如此,你们还指责我,责备我不该自作主张。为什么?明明我做得一点也不比他差!那时,我真是恨透了大哥。”
“明明我们都是您的孩子,可所有的偏爱,都只属于他。可笑的是,我将这一切的源头都归结于:我不够好,是我不够努力……哈……后来我才知道……”
“原来并不是我不好,而是因为我不是您的孩子。哈哈……”
他再也压抑不住,发出一连串癫狂的笑,
“您抹除了我父亲的所有信息,就连我的姓都改成了您的。您将您当年那段失误彻底掩盖。但您以为这样,就能洗刷掉您手上的血污吗?”
“老天有眼!想不到吧,我遇到了当年你们队伍里的通讯兵,他一见我,就问我是不是王强的儿子?他说我跟我的父亲简直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还告诉了我当年的所有真相。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有迹可循。”
“父……不!封董,”封宏明眼底泛着癫狂的光,“我今天来就是来告诉你,你的报应到了。”
“我,就是你的报应!封氏、封家的一切我都会拿走!这是你欠我的,欠我父亲的!”
封厉清嘴唇剧烈翕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声,却吐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封宏明看着他,脸上挂着丧心病狂的笑:“您还不知道吧,吴管家是我的人,您这些年的一举一动我都一清二楚。”
“您知道您为什么会中风吗?……那是因为我让人调换了您的降压药。长期高血压会使颅内小动脉壁变脆,等血压再次骤升时,就会‘砰’——”
他做了个夸张的表情,仿佛多年的伪装,被瞬时掀开,
“对了,您不是一直在找,谁是害死大哥的凶手吗?”
“——是我。”
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襟,倨傲地看着封厉清,平静陈述了埋藏多年的事实,
“是我让人在他的刹车上动了手脚。当天,我提前安排人在他们的必经路上制造了一场小事故,导致他们的出行时间延误,他为了赶时间,一定会加速行驶,这时候,刹车失灵,当然会发生交通事故。”
“我那大哥,恐怕到死都只以为是他自己超速行驶带来的灾祸。”
“您说,我这招是不是很高明?不仅铲除了他,还顺利让您将公司交由我打理。若是大哥泉下有知,知道您将他的心血交给害死他的杀人凶手,会不会气得七窍生烟?哈哈哈哈……”
封宏明的笑充斥满房间,与满脸通红,艰难喘息的封厉清形成鲜明对比。
“好了,我该走了。”封宏明收了笑,余光瞥到桌上的文件袋时,补了一句,“现在您知道了一切,应该也没有遗憾了。”
“至于遗嘱,我劝您还是别白费力气了,就算封野回来,他也成不了这封氏的主,等待他的,只会是牢狱之灾。”
“还有萧烈,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您还真以为他能翻天不成?……”
说完,封宏明将手里的照片扔到封厉清身上,转身,毫无留恋的离开。
“你站——”
封厉清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困兽般强挤出的破碎音节,封宏明却头也没回。
沉重的橡木门轰然闭合,将所有的声音彻底斩断。
“噗——”
一大股鲜血猛地从封厉清口中喷出,殷红的血花瞬间染红了他胸前衣襟和身下昂贵的地毯。热血溅满照片,将上面的笑脸模糊成血色的涂鸦。
封厉清徒劳地抓紧扶手,五指攥成扭曲的弧度,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破旧风箱在绝望中嘶鸣。
巨大的痛苦和冲击让他的眼睛布满血丝,他目光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无尽的恨意死死地钉在已经紧闭的门上。
脑海里,那些被他刻意尘封了数十年的画面,如同开闸的洪水轰然倾泻——
简陋的营房里,王强脸色惨白,悔恨交加地告诉他:自己因为醉酒不小心泄露了绝密信息……
他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求他帮忙想想补救之法。
最终,在王强绝望到极点的眼神哀求下,他咬了咬牙,同意了。
狂风卷着雪粒疯狂敲打着营房,他在雪暴预警中,红着眼宣布了计划变更。
他和王强冒险潜入更深处的无人禁区,执行那个危险至极的补救方案……
雪崩骤然降临的刹那,白色的洪流吞噬了一切!他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推向一个岩石缝隙——回头刹那,他看到王强那张混杂着极致恐惧和决绝的脸,还有他最后推自己时沾满雪沫的手臂!
雪尘终于平息,他挣扎着艰难爬出,在断壁残垣的雪堆里终于挖出王强冻僵的身体。
他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脉搏,布满雪沫的青紫色嘴唇艰难开合,眼中聚着浓得化不开的绝望与悔恨:
“对……对不住……队长………小宏……他才三岁……咳咳咳……求……当成……自己的儿子……养…………别让他知道……他爸……是个泄了机密的……罪人……求你……给、给他一个干净的出身…………让他跟…你姓……别、别让他……知道我…………”
呼啸的飓风盖住了断断续续的恳求和绝望,那双死死抓住自己衣服的手,一点点垂落……
回到营地后,他将所有的罪责一力承担,他也因此被严重处分。
离开部队,他将年仅三岁的封宏明接回封家,这才知道这孩子竟然患有先天哮喘。
他请了专职保姆照顾他,百般呵护,不让他干任何事……没想到,这一切苦心,在封宏明口中,竟都成了罪过……
他甚至……还因此……害死了他的宏锡……
“呃……啊……”
封厉清的喉咙里发出不成声的悲鸣,那口堵在胸口的闷血带着这些年的所有重负、秘密和懊悔再一次汹涌地呛咳出来时,意识如同燃尽的灯芯,迅速坠入一片冰冷窒息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