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烈麻木地走在布满积雪的林道,深靴陷进雪里的咯吱声刺破山寂,凝满霜晶的鹤氅在身后拖出蜿蜒的孤痕。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无功而返——传说中摩天岭能沟通阴阳的巫祝,是个跳大神的佝偻老妪;通天祭坛是半截刻着鱼鸟纹的商周残鼎。
就连山民口中“会发光的圣湖”,也是冰层折射的拙劣戏法。
整整十年,他几乎走遍了宣朝的每一寸土地,却始终没有找到守一真人口中的天道罅隙,甚至半点关于时空穿越的记载都未觅得。
希望如冰川上燃起的火折子,次第明灭:他从最初疯魔研读星象,到崩溃险些信了白莲教的往生咒,再到如今连失望都凝成喉间冰碴。
唯有这副身躯仍机械奔走——寻找时空之门、奔向封野,早已成为他熔铸在骨髓里的本能。
山涧突然响起冰凌碎裂声,萧烈拇指快速顶开软剑。
雾凇深处掠过雪鸮振翅声,枝头凝结的冰碴簌簌落地——只是只飞鸟。
他自嘲地松开剑柄,本能摸向怀中,却脸色骤变——怀里空无一物,那部装满封野照片的手机,不见了。
萧烈几乎是扑向来时路,鹤氅翻飞,搅起一团团雪雾。
他疯狂地扫视着每一寸雪地,那些深浅的、被靴子压出的痕迹旁边,任何一点异样的凸起或凹陷都不放过。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冻僵的神经,带来尖锐的刺痛。
十年跋涉的疲惫在这一刻被纯粹的恐慌点燃,烧得他指尖都在颤抖。
那部手机,不仅是冰冷的机器,更是他在这绝望轮回里唯一的锚点,是封野存在过的、触手可及的证据。
雪光刺目,白茫茫一片几乎让他眩晕,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灼痛。
“咦?”
忽然一声轻微的疑惑声传入耳中,如同溺水者抓住的一根浮木,萧烈猛地朝声音来源看过去。
一个背着柴篓的青年正打量着手里的东西,手指扫去上面的残雪,惊愕地睁大眼睛:
“真的是手机?这里怎么会有手机?”
青年的手指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按下开机键的一瞬,亮起的屏幕照亮他见鬼了一样的神情:
“居然还有电?还能开机?”
他不可置信地揉揉眼,掩不住惊喜地四下看时,对上萧烈同样震动的瞳孔。
“是你掉……啊——”
青年刚出口的话变成一句惊呼,他不小心踩中一根滚木,脚底一滑,身子瞬时不受控地朝后跌去。
手机在这一刻脱手,萧烈的动作比思维更快,鹤氅化作残影,他冲过去一手接住手机,另一只手拽住青年的手腕一把将人甩回来。
青年狼狈地跌在地上,肋骨被身下碎石硌得生疼。他爬起来,龇牙咧嘴地倒抽着冷气。
萧烈将手机仔细检查一番,确定没有摔坏,这才看向地上的青年:
“你是何人?”
青年揉着钝痛的手肘,抬起头,对上一双幽深沉静的眼眸。
心底没来由的一惊,想起方才捡到的东西,他猛地有个猜测,迟疑了片刻,终于颤抖着问出声:
“…how…are you ?”
萧烈瞳孔几不可察一缩,面上神情没什么变化,一颗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蹦出来。
喉结滚动,他吐出两个就快生锈的音节:
“I'm fine。”
“老乡?亲人啊——”
青年激动地一嗓子哭出来,眼泪夺眶而出,他胡乱用手背抹着脸,
“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老乡……呜呜呜……我终于不是一个人了……呜呜呜……”
萧烈看着他,这才看清青年的面容,很年轻,约莫只有十七八岁。
在现代,这个年纪,应该还在读书。
萧烈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递到他面前:
“你是何……哪里人?……是、怎么来到这儿的?”
青年接过帕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没注意萧烈问这话时尾音深处不易察觉的颤音:
“我是福建人,我只是想替我爸捕鱼让他高兴,谁知道竟然遇上了特大海浪,船翻进海里,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个浪拍晕了过去。等再醒来,就出现在这儿了,呜呜呜……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他越说越伤心,泪珠子不要钱的往外涌,哭得毫无形象,
“为什么别人穿越都有系统,有金手指,我却什么都没有?呜呜呜……那些穿越小说都是骗人的……这里好难……生存好难………”
萧烈静听着青年的哭诉,从对方断断续续的话里大致了解了事情经过。
青年名叫陈辉,是福建泉州人,父母都是渔民,以捕渔为生。他穿越前刚参加完高考,自觉考得不太理想,便想捕一船鱼弥补。
于是查了资料,带着渔网等工具趁夜驾着他爸的渔船出了海。
不料,鱼没网到,倒是自己坠海穿越了。
宣朝的务工以及租房不仅需要户籍文书,还需要保状。即需本地有信誉之人或商铺作保,外乡人则还需出示路引。
陈辉穿过来身无分文,举目无亲。别说找到有信誉的人为他作保了,就是想获得本地人的信任都难如登天。
找不到工作就意味着没钱,没钱无论在哪里都生存维艰。
他屡遭驱赶,被视作流民。有一回甚至被当成奸细险些抓进大牢,情急之下,跳入河中才逃过一劫。
此后,他像个丧家之犬四处漂泊,直到一年前才辗转到这摩天村。
这里地处偏远,民风淳朴。在过去漂泊的四年里,他吃尽了苦头,为了口吃的,什么脏活累活都肯干。流落至此后,村民们见他年纪不大,又吃苦耐劳,终于允许他留在了村里。
如今,他日常就靠砍柴、帮村民做些粗活勉强生活。
“你不知道,这五年我活得都不如一条狗……”
陈辉还在哭诉,吸着鼻子,恨不得将这几年受的罪都倒出来,
“我上辈子到底是做了什么孽,要让我穿越?早知道穿越是这样,还不如当初一个浪直接将我拍死算了,呜呜呜……”
萧烈不善安慰人,只沉默地又递了一块帕子过去。忽然,他猛地意识到什么,声线都控制不住颤抖起来:
“你、你刚刚说,你来这里已经五年了?”
“是啊。”青年回答,“我有计数的习惯。以前我爸常出海,海上经常没信号,为了记录我爸出海的时间,我便养成了画【正】字的习惯。”
“来到这里后,开始我也每天画,只是后来颠沛流离,经常三天饿五顿,慢慢便改成一年记录一次。”
“也不知道我爸妈什么样了?”
想到这儿,青年才止住的眼泪又流出来,
“他们就我一个儿子,没了我,以后谁给他们养老送终啊?在我们那里,没有儿子,是要被笑话一辈子的……”
他低下头,抹一把眼泪,周身的落寞与无奈几乎凝成实质。
萧烈却激动地一把将人从地上拽起,三指搭上他的腕骨,开始屏息诊脉。
这十年,他不仅研究星象,还修了医道,不说各种病症都能治,但诊脉断症还是没问题的。
青年吓了一跳,刚要开口,被萧烈一个眼神看过来,生生住了口。
几息后,萧烈松开青年的腕脉,眼底的狂喜怎么都掩饰不住:
“这五年,你可有任何不适?”
“没有。”青年疑惑的摇头,“我身体一直很好,一年到头感冒都很少生。我们隔壁的王阿婆都说我好养活。”
“那你还记得你穿越过来时掉落的地方吗?”萧烈激动得无以复加,藏在袖中的手指,无意识的蜷紧又松开。
“当然。”陈辉回答,“就在摩天岭背后的那片海域。”
他当初穿过来后,茫然无措,就随便找了个方向走。后来四处碰壁,走投无路,便又回到了穿越的地方,就是想看看还能不能再回去?
也就是在那时,他准备一闭眼跳进海里时,摩天村的村长及时拉住了他。
老人将他带回了村里,他这才有了个安身之所。
“那你能带我去吗?”萧烈眼中的渴望没有掩饰。
“可以是可以。只是……”陈辉这次大着胆子问,“你去那里做什么?你该不会是想……”
“没错。”萧烈眼底的信念几乎燃烧起来,“我想回去。”
陈辉一愣,恍惚间好像看到了当初的自己。
——
两人到达当初醒来的地方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
黑沉沉的海水像一头张开獠牙的巨兽,让人心生惧意。翻涌的海浪猛烈撞击着礁石,凛冽的海风不间断拍在脸上, 像刀,刮得人直闭气。
陈辉看着黑压压的海水,下意识抓住萧烈的胳膊:
“要不……别去了,不瞒你说,我夏天的时候跳下去过,但是下到一半就下不去了,浮力太大,根本无法对抗,而且水下也看不出任何异常。”
陈辉在海边长大,水性非常好。回到这里后,他不止一次下潜探查,却最终都以失败告终。
萧烈没说话,只是又向前了一步。
陈辉看他这架势,突然有些后悔是不是不应该带他来这里。
他攥紧萧烈的衣袖,再次开口劝说:
“我看你穿得不差,肯定混得比我好多了,还是算了。现在是冬天,海水冷得很,没必要将自己的命搭进去。”
“况且,穿成功的概率实在太小了。退一万步,就算穿越成功,也指不定落在哪个地方?万一又是一个不认识的朝代,岂不是白费功夫?还得重头再来,没必要……欸,你去哪?”
话没说完,萧烈忽然转身大步离去。
陈辉一喜,只以为他想通了,忙追上去:
“你能想开最好了,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你是哪里人?……”
萧烈顿住脚步,垂眸看向青年,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塞进他手中:
“谢谢,你回去吧。好好生活,陈辉。”
说完继续朝前走去,这次步伐比之前更快。
陈辉攥着手里突如其来的银票,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等再抬头,视线中只剩下一个渐行渐远、模糊难辨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