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穿着湿漉漉的皮鞋,迈进绸庄后门的时候,后脖子上还沾着江风刮来的雨珠子。
苏若雪就跟在他后面,竹簪子歪到了一边,发梢的水顺着衣领子就渗到旗袍里去了。
那股子凉意顺着脊梁骨往上冒,可她也顾不上这些。
刚在码头上拿的糖纸还在手心攥着,糖纸的褶子里浸着雨水,那股子甜味儿和铁锈味混在一块,就跟现在堵在嗓子眼儿的那口气似的。
“小李!”顾承砚拽了拽湿透了的领带,声音在雕花门框上撞了一下,“去内堂生个炭火盆,把账本、算盘,还有上个月的报关单都搬过来。”
那个穿着青布衫子的年轻账房,从西厢房跑了出来,发梢还滴答着水,很明显是刚从码头追回来的。
他抱着一摞账本,袖口上沾着泥点子,说道:“顾先生,我把这半年跟日商‘松本洋行’做过棉纱交易的商户名单也带来了,您瞅瞅……”
“好样的,小子。”顾承砚拍了拍他的肩膀,水珠就顺着他俩碰着的手背,滚到砖缝里去了。
顾承砚扭头对苏若雪说:“若雪,去我书房第三个抽屉把那个檀木匣子拿过来。”
苏若雪应了一声,裙摆就扫过了廊下的青石板。
她心里明白,那匣子里装的是杜三爷昨儿晚上塞给顾承砚的东西,是用牛皮纸包着的交易清单,那清单的角上还沾着杜月笙公馆的沉水香。
等这三个人都挤到内堂的时候,炭火盆已经噼里啪啦响起来了。
顾承砚把湿哒哒的外套脱下来,往椅背上一搭,里面深灰色的马甲就露出来了。
他袖口沾了雨水的地儿,看着有点泛白。
他从苏若雪那儿接过檀木匣子,手指头肚儿在匣子上的暗纹那儿蹭了蹭,说:“这是杜三爷托人从法租界巡捕房抄来的密档,记着这半年来打压咱顾氏背后那些事儿。”
小李凑上前,喉结上下动了动,问道:“是那些往咱们染缸里倒碱粉的人干的?还是买通绣娘偷花样的那些人?”
“可比这严重多啦。”顾承砚说着就把匣子盖掀开了,里面的牛皮纸发出沙沙的声响。
清单一展开,苏若雪就瞧见最上面一行写着“三月十七,顾氏新绸样泄露事件”,后面跟着一串数字,这可不是钱数,是法租界巡捕房的密电编号。
“瞅这儿。”顾承砚拿钢笔尖指着“四月初五,顾氏运往南京的三十匹杭绸失踪”这一行,说,“本来还以为是水匪干的,杜三爷说那天黄浦江巡逻艇的路线改了三次,改路线的手令……”他停了一下,笔尖接着往下划,停在“王探长”三个字上,“是王探长的副官代签的。”
苏若雪的手指轻轻搭在清单的边儿上。
她看到王探长名字旁边标着“每月收松本洋行三百块”,再往下看,还有“商会孙理事,码头陈把头”,最后一行是个x,那墨迹黑得跟没化开的墨似的。
顾承砚问道:“这些人的钱都流到哪儿去了?”他的声音就像炭火盆里的红炭,热度都压抑着。
苏若雪从袖子里掏出个油皮纸包,这纸包,就是她刚刚在码头冒着雨整理出来的账目副本。
她把纸包打开,然后就开始在案子上噼里啪啦地拨算盘珠子,一边拨还一边说:“孙理事那个钱庄啊,每个月都往‘华通银行’汇五百块。陈把头的货栈,每个月汇三百块。还有王探长的副官,那可更积极了——”她的手指头停在了一串数字前面,“每一笔都是二百块,不多不少的,这刚好就是松本洋行给的‘辛苦费’。”
“华通银行?”小李一听,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不是挂着美国牌子的外资银行吗?上个月还说要给咱们民族企业贷款……”
“那都是假的。”顾承砚说话的时候,钢笔尖狠狠地戳在了“华通银行”这四个字上,墨水一下子就散开了,就像一朵黑色的牡丹花似的。
“杜三爷说过,这个银行的买办啊,是山本一郎的表舅,这钱转来转去,转三手就又回到东京去了。”
这时候,炭火盆里的火星子“啪”的一声就炸开了。
苏若雪看着顾承砚紧紧绷着的下巴线条,就想起昨天晚上他在阁楼里翻看《日本财阀史》的样子。
那书页都被他的手指头捻得皱巴巴的,台灯周围有一圈昏黄的光晕,他当时对自己说:“若雪,他们可不是只想把顾氏给打垮,他们是想把所有能跟他们抢市场的企业都给打垮。”
“所以,咱们得先把他们伸出来的黑手给斩断。”顾承砚突然就站了起来,他坐的那把椅子在青砖地上拉出一道刺耳的声音。
他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这时候雨水滴到了清单上,把上面的字弄模糊了一大片,“经济战加上舆论战。”经济战这块儿呢,让赵老板找找海关那边的关系,把华通银行在咱们这儿的账户给冻结喽。
他昨天不是还说欠我人情,也该还了。
说到舆论战……”他眼睛看向小李,“你去联系《申报》的周记者,再找十个被日本商人压过价的布庄老板,让他们把‘松本洋行低价倾销,还抬高生丝收购价’这事儿给捅出去。”
“那x先生怎么办?”苏若雪开口问道。
她发现顾承砚提到“x先生”的时候,睫毛微微抖了一下,这是他思考时候的小习惯。
“不着急。”顾承砚弯下腰捡起掉在地上的钢笔,那金属笔帽在炭火盆的光亮下闪了一下,“先把他们的那些爪牙都拔掉,那蛇头自然就会露出来了。”
小李紧紧攥着商户名录,手指关节都变白了:“我这就去码头找周老板,他跟《申报》的人很熟!”
“等等。”顾承砚把他叫住,从马甲里面的口袋里摸出一块银圆抛了过去,“去买包好烟,周老板就爱抽大前门。”
小李接住银圆,跑出门的时候带起一阵风,这风把炭火盆里的纸灰吹得打着旋儿飞起来,落在苏若雪摊开的账目上。
她低下头整理账目,指尖突然就停住了。
在华通银行资金链的末端,有个被红笔圈起来的日期:七月初七,正好就是顾氏要和松本洋行竞争“南洋华侨商会”订单的日子。
“砚哥。”她抬起头,看到顾承砚正在往信封里装交易清单,“他们选这个日子……”
“所以啊,咱们的反击也得在这天之前。”顾承砚把信封封好后,推到苏若雪跟前,说:“这封信呢,是给赵老板的。你呀,帮我写封信,就这么写‘顾某借你们三分力,要还沪上商海一个清明’。”
苏若雪接过信封,指尖碰到封蜡的时候,感觉还留着他的温度。
这一下子,她就想起刚刚在码头的时候,他塞给她水果糖,那甜丝丝的味道现在还在牙齿间没散。
这时候,炭火盆散发的热气裹着墨香就飘了过来。
苏若雪看着桌子上堆得像小山一样的账本,突然伸手拿过一本空白的账册,蘸了蘸墨,说:“我得再加把劲儿了,把这半年的进出账目重新整理一遍。哎……”她的笔尖就悬在账页的上方,眼睛亮晶晶的,就像星星似的,“说不定,可以试试新的记账法子,把和日本商人的往来单独列出来,弄成一栏。”
顾承砚挑了挑眉毛看着她,他在雨夜里熬得发红的眼尾,还带着点湿漉漉的感觉呢,就问:“啥新法子?”
“等我整理完就知道了。”苏若雪低着头写字,头发丝扫到账页上,“我保证,那些见不得光的钱,想藏都没地方藏。”
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顾承砚看着她低着的脑袋,听着雨水打在青瓦上的声音,这声音就好像是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似的——可不是什么嫩芽,而是钢针,是刀刃,是被压了太久的火种,马上就要熊熊燃烧起来了。
炭火盆里的火星一个一个地暗下去,最后都变成了灰,可苏若雪笔下的墨痕却越来越清晰、明亮了。
她拿着狼毫笔,手就这么悬在账册上头,冷不丁地把“生丝采购”那栏狠狠地划掉了。
然后另起了一行,写上“纺织原料A”,还在边角用特别小的字写了“苏记”。
这“苏记”可是她新琢磨出来的暗码,也就顾氏账房和她自个儿能明白。
“若雪,过来瞅瞅这个。”顾承砚在八仙桌那边喊。
他跟前摊着三张都发黄了的信纸,上头分别写着“孙理事”“陈把头”“王探长副官”的名字,每个名字旁边都画着圈,圈里还点着不一样颜色的墨点。
苏若雪搁下笔,袖子角扫过刚写好的账页。
她凑过去的时候,头发上剩的那点檀香味儿和墨香就飘进顾承砚鼻子里了。
这檀香味儿是她打小就用的苏州香粉的味儿,顾承砚记得以前那原主还嫌这味儿“脂粉气太重”呢,可现在他却觉得这味儿就像根小细针似的,轻轻撩拨着他的神经。
“孙理事这人贪钱,陈把头呢,就怕蹲大牢,至于王副官……”顾承砚的手指头停在“王”字上,“他娘在闸北开米铺呢,上个月招牌让松本洋行的人给砸了。”
“所以您就挑了这三个人?”
“他们在那些爪牙里算是最好对付的。”顾承砚抽出一张空白的信笺,笔尖在纸上弄出个小墨点,“孙理事每个月从松本那儿拿三百块,我让人给他送五百块,再加上法租界的商铺地契,他儿子要娶的媳妇,娘家可正盯着那处门面。”
“那陈把头呢?”
“他上个月偷偷吞了两船棉纱,松本的人查出来了却没声张。”顾承砚用拇指在信笺边缘摩挲着,说道:“我已经让人带话了,就说顾氏能帮他把这笔账给平了,还会送他黄浦江中段码头的股份呢。他那货栈破得很,老是漏雨,早就想换个地儿了。”
苏若雪冷不丁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的腕骨隔着细麻衬衣袖口,顶在她的掌心,带着熬夜后的那种凉意:“那王副官呢?”
“他娘开的米铺呗。”顾承砚反手就握住了她的手,手指肚在她被算盘磨出的薄茧上蹭了蹭,“我让人送十袋洋米过去,再派两个护院守着。他娘要是能安安生生地卖米,他说不定就愿意松口了。”
窗外传来打梆子的声音,已经三更天了。
苏若雪把手抽了回来,去挑了挑灯芯。
灯一下子就亮堂起来了,照得顾承砚眼底的红血丝清晰可见,就像浸在墨水里的碎金似的:“这些人啊,能信吗?”
“不能全信,不过也够用了。”顾承砚把三封信笺叠好,用顾氏的朱印给封上了,“分化他们用的这个计策呢,要的就是让他们之间出现裂缝。只要他们当中有一个人松口了,就能把这一整条线都给扯出来。”
话还没说完呢,外面就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小李掀开门帘走进来的时候,裤脚沾着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油纸包:“顾先生,刚刚在后巷碰到一个戴着草帽的人,塞给我这个就跑了。”
油纸包落在桌子上,发出轻轻的一声响。
顾承砚拆的时候,苏若雪瞧见封皮上压着一个青竹印。
这个印既不是松本的樱花章,也不是巡捕房的铁锚印,是一种她从来都没见过的纹路。
信笺一展开,就瞧见上头只写了一行字:“顾少爷,咱们唠唠呗?”落款是:x先生的私人秘书。
苏若雪的手指头都掐到手掌心里去了。
她瞅见顾承砚的喉结微微一动,那眉毛呢,就跟春天里破冰前行的船似的,一下子扬起来了,还说:“哟,终于肯冒头了啊。”
“那咱回不回啊?”小李搓着两只手,眼睛在顾承砚和那信笺之间扫来扫去的。
“不回。”顾承砚把信笺折成个小方块,就往炭盆里一扔。
那火苗“轰”的一下就蹿起来了,青竹的印子在火里就像只黑蝴蝶似的蜷缩起来。
顾承砚还说呢:“他既然敢把信送来,那就说明他着急了呗。”
苏若雪盯着那跳动的火苗,突然就想起刚刚在账本里看到的七月初七,那可是松本要抢南洋订单的日子。
这时候,炭盆里的纸灰打着旋儿就飞起来了,正好落在她新弄的账页上,把“苏记”那两个小字给盖住了。
“砚哥。”她小声地说,“你是不是要去赴约啊?”
顾承砚扭头看向她,那眼睛里的火啊,可比炭盆里的火还旺呢,说道:“那肯定得去,还得让他知道知道,到底谁才是真正下棋的高手呢。”说着,他就从马甲的内袋里掏出一块怀表,那表盘在灯光下透着一股冷光,“明天寅时三刻,在英租界的圣玛利亚教堂。”
苏若雪的手指在他马甲的盘扣上轻轻摸了摸。
那盘扣可是她亲手绣的并蒂莲呢,那针脚仿佛还带着去年冬天的温度。
她说:“我陪着你去呗——”
“不行。”顾承砚一把抓住她的手,就按在自己的心口上,“他们要找的是我,又不是你。”他声音一下子变得很温柔,就像那被揉碎了的月光似的,轻声说道:“你可得把账房守好了,这可是咱们的反击线。”
打更的声音又响起来了,这次感觉离得更近了。
苏若雪眼睛盯着他下巴那紧绷着的线条,突然就踮起脚来,亲了亲他的眉骨。
他的睫毛抖了抖,就跟被春风吹过的蝴蝶翅膀似的。
“小心点儿啊。”她小声地说道。
顾承砚笑着点了点头,一转身,那衣服下摆就带起了一阵风,把新账册的纸页吹得哗啦哗啦直翻。
苏若雪赶忙低下头去按住,这一按才发现,最后一页空白的地方,也不知道啥时候,他用钢笔写了一行小字:“等我回来,咱们一块儿看七月初七的月亮。”
窗外的雨啥时候停了都不知道。
老远的地方传来黄包车的铃铛声,那声音清脆得就像是一种啥兆头似的。
顾承砚站在门槛那儿,眼睛看着天上慢慢露出来的星星,手指尖轻轻敲了敲怀表盖。
寅时三刻,圣玛利亚教堂,那儿有一扇彩绘的玻璃窗,在战火里碎了好些年了,现在倒成了最好的掩护。
他低下头整理了一下领结,嘴角往上一翘。
这一盘棋,该他先走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