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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调酒吧的门帘掀起时,爵士乐的鼓点裹着烟酒气劈头盖脸砸过来。

顾承砚的鞋跟在拼花地板上磕出轻响,目光扫过吧台上猩红的酒液、角落调琴师颤动的琴弓,最后落在沈佩兰对面的空位上——那里坐着个戴圆框眼镜的中年男人,深灰西装熨得没有半道褶皱,正用银匙搅动咖啡,匙柄与瓷杯相碰的脆响像根细针,扎得人耳膜发疼。

“顾先生,这是李先生。”沈佩兰指尖叩了叩桌面,翡翠镯子撞出清响,“东京来的朋友。”

“李先生。”顾承砚扯了扯陈启明的长衫坐下,后腰抵着短管左轮的枪柄,凉得人脊背发紧。

他余光瞥见男人腕间的手表——表盘是少见的月相设计,与三年前《申报》登过的“大日本钟表株式会社”新款广告分毫不差。

“陈干事。”男人抬眼,镜片后的目光像浸了冰水的刀尖,“听说你在巡捕房吃了苦?”

顾承砚喉结滚动,伸手去端咖啡杯,指尖却精准地抖了抖——杯沿磕在碟子里发出轻响,“沈小姐不知道,那些洋巡捕拿警棍砸我后背,说...说要我供出顾承砚的货仓位置。”他攥紧杯柄,指节泛白,“要不是我咬着牙说‘陈启明就是个跑腿的’,这会儿怕已经被扔进黄浦江喂鱼了。”

沈佩兰忽然笑出声,涂着丹蔻的手指绕起鬓边碎发:“顾承砚最近跳得欢,联合几个老钱开什么‘沪商自救会’,连工部局都要给他面子。李先生,您说咱们是不是该——”

“沈小姐。”男人推了推眼镜,杯底与木桌相碰的闷响截断她的话,“陈干事,听说军统最近在查什么?”

顾承砚心口一紧。

三天前他故意放风给线人,说军统怀疑“沪上有日特渗透”,此刻正是验证成效的时机。

他垂下眼,用袖口蹭了蹭发红的眼角:“他们...他们问我认不认识沈小姐。说沈小姐上个月去了虹口,跟山田大佐的翻译吃过饭。”

男人的银匙“当啷”掉在碟子里。

顾承砚抬眼,正撞进对方骤缩的瞳孔——那抹慌乱只闪了半秒,便被镜片后的平静掩住。

他听见沈佩兰的指甲掐进桌布的声音,又听见她轻嗤:“军统的狗鼻子倒灵。陈干事,你怎么回的?”

“我说沈小姐是给我娘看病才去的虹口。”顾承砚摸出兜里的桂花糖,糖纸沙沙响着被揉皱,“还说...还说沈小姐最恨日本人,去年在霞飞路看见日商砸国货摊,当场拿花瓶砸了人家脑袋。”

男人忽然倾身,西装前襟露出半截银链——是怀表链。

顾承砚盯着那抹银光,听见他说:“陈干事倒是会说话。”

“李先生过奖。”顾承砚把糖纸团成小团,“就是可惜顾承砚那脑子,他最近总跟人说‘实业救国’,说什么‘丝绸要改良工艺,棉纱要自己纺’,我听着都可笑——”

“不可笑。”

男人的声音突然沉了几分。

顾承砚抬头,正撞见他镜片后发亮的眼——像冬夜雪地里突然燃起的篝火,转瞬又被冷雾遮住。

男人端起咖啡抿了一口,喉结滚动:“实业...是该救国。”

酒吧里的留声机换了曲子,《夜来香》的旋律裹着暧昧的英文歌词漫过来。

顾承砚望着男人搭在桌沿的手——指腹有常年握笔的茧,腕骨处有道淡白的疤痕,像被手术刀划的。

他想起苏若雪说过,东京大学的教授常戴这种圆框眼镜,说过“工业是国家的骨骼”。

窗外忽然闪过一道银光。

顾承砚的余光扫过贴在玻璃上的蝉翼,那是苏若雪特制的微型镜片——她总说“镜面能偷影子”。

他捏紧兜里的糖纸,那是他们约好的暗号:“有发现”。

“陈干事?”沈佩兰的声音像根针,“发什么呆?”

“想起顾承砚那傻子。”顾承砚扯出个笑,“他今天还跟我说,要查山田大佐的船。说什么‘三日后到英租界的船,装的不是生丝是炸药’。”他低头搅咖啡,勺子在杯底划出刺耳的声响,“您说可笑不可笑?”

男人的怀表突然响了。

他低头看表,起身时西装下摆带起一阵风:“沈小姐,我还有事。”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顾承砚,“陈干事,顾承砚的话...未必全是疯话。”

门帘再次掀起时,爵士乐的尾音被夜风撕成碎片。

顾承砚望着男人的背影消失在霓虹里,摸出兜里的桂花糖含进嘴里——是苏若雪今早塞的,甜得人眼眶发热。

后巷的黄包车夫正蹲在墙根抽烟。

苏若雪裹着灰布斗篷钻进去,怀里的牛皮纸袋压得肋骨生疼。

她摸出微型镜面上的拓影,月光下,男人的眉眼渐渐清晰——高鼻深目,左眉骨有道细疤,与商会旧档案里“井上健二”的照片分毫不差。

“去顾家绸庄。”她对车夫说,声音裹着冷意,“要最快的路。”

酒吧里,顾承砚望着沈佩兰涂着丹蔻的手抚上自己手背。

她凑近时,脂粉味里混着铁锈气——是枪油的味道。

“顾先生演得真好。”她轻笑,“可惜陈启明的怀表,该在巡捕房里才对。”

顾承砚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望着沈佩兰从手包里摸出块银表——正是方才男人落在桌上的月相表。

表盖打开时,一张泛黄的照片滑出来:穿学生装的年轻男人站在樱花树下,身后的木牌写着“东京帝国大学经济学部”。

“李先生说,这表是他老师送的。”沈佩兰将照片推到他面前,“老师叫...顾维钧?”

顾承砚的瞳孔骤缩。

他望着照片里男人年轻的脸,忽然想起现代课堂上常提的一句话:“有些棋子,以为自己在棋盘上,其实是执棋人。”

他摸出兜里的密电本,在扉页快速写下:“山田船运,英租界,三日后,井上健二。”然后抬头,对沈佩兰露出个笑:“沈小姐,不如我们打个赌?”

“赌什么?”

“赌三日后的船,装的到底是生丝...还是顾某人的请帖。”顾承砚起身时,后腰的枪柄硌得生疼,“请帖上写着——‘欢迎山田大佐,来听沪商的新故事’。”

沈佩兰的指甲掐进照片边缘,纸角发出细微的撕裂声。

她望着顾承砚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忽然抓起桌上的月相表。

表盖内侧,一行小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实业救国,不可忘本。”

后巷的风卷着梧桐叶掠过她脚边。

沈佩兰望着叶尖沾的泥点,忽然想起三天前山田信一的话:“那个顾承砚,要当心。他的眼睛...像能看透人心。”

黄包车轮子碾过青石板的声响由远及近。

顾承砚摸出怀表看了眼时间,又摸出钢笔在袖口添了一笔——“井上,双面,需证”。

他望着车窗外渐次熄灭的路灯,想起苏若雪说的桂花糖甜,想起照片里男人年轻的眼。

“三日后。”他对着夜风轻声说,“该让某些人,露出真正的棋谱了。”

顾家绸庄后宅的账房里,煤油灯在青砖墙上投下摇晃的影。

顾承砚捏着蓝调酒吧带回来的月相表,表盖内侧的“实业救国”四字被他指腹摩挲得发亮。

苏若雪端着茶盏进来时,正见他对着表链上的樱花刻痕出神,青瓷盏底与檀木桌相碰的轻响惊得他抬眼——那双眼底还凝着酒吧里未褪的暗潮。

“查到了。”苏若雪将一叠泛黄的档案推到他跟前,发间的珍珠簪子在灯光下泛着暖光,“井上健二,东京帝大经济学部1925届毕业生,毕业论文《战时经济资源调配论》。三年前以‘丝绸贸易商’身份来沪,可他在长崎的货轮,每月都要往旅顺港跑两趟。”

顾承砚的指节抵着眉心,指缝间漏出低笑:“所以沈佩兰昨天拿照片激我,说表是顾维钧送的——”他突然顿住,抬眼时眼底有锐光迸出,“顾维钧先生在巴黎和会说‘中国不能失去山东,就像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这表是他赠给学生的,倒成了井上的遮羞布。”

苏若雪伸手覆住他手背,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衫渗进来:“你说要引他们入局,我有办法。”她从抽屉里取出半块带暗纹的信笺,“商会存档的山田信一签名,我临摹了七遍。再让林怀远在《申报》发名单...日本人最要面子,他们得先自保。”

顾承砚望着她沾了墨渍的指尖,喉结动了动:“若雪,这次太险。沈佩兰身上有枪油味,井上腕骨的刀疤...他们都是杀过人的。”

“所以你要在会谈时,让他们连拔枪的机会都没有。”苏若雪抽回手,将伪造的“山田与军统合作”文件装进牛皮纸袋,“我去安排林怀远,你去跟老周说,今晚子时前把便衣埋进虹口旧仓库。”

《申报》的油墨味还未散尽时,顾承砚正蹲在旧仓库的窗台下。

霉味混着铁锈气钻进鼻腔,他摸了摸腰间的勃朗宁,听着外头黄包车碾过碎石子的声响——约定的时辰到了。

“顾先生好兴致。”沈佩兰的笑声像根细针,扎破仓库里的寂静。

顾承砚抬头,正撞见她涂着猩红甲油的手搭在门框上,身后站着戴圆框眼镜的“李先生”。

两人都穿着素色长衫,却掩不住沈佩兰腕间翡翠镯子的贵气,和井上西装袖口若隐若现的银链。

“沈小姐来得准时。”顾承砚起身,拍了拍裤腿的灰,“陈启明那套戏码演累了,不如开门见山——我要山田信一的真实身份,你们要那份调查报告。”他指了指桌上的牛皮纸袋,“但先让我确认,你们有没有诚意。”

井上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仓库角落的木箱、窗口晃动的人影。

沈佩兰的指甲掐进掌心,忽然轻笑:“顾先生倒是会挑地方——前清的军火库,墙厚得子弹都打不穿。”她歪头看向井上,“李先生,您说呢?”

“顾先生要的,我们给得起。”井上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刀,“但调查报告必须是真的。”

顾承砚的手指在桌沿轻叩三下。

仓库外突然传来脚步声,七八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从四面八方围过来,领口露出的枪柄在昏暗中泛着冷光。

沈佩兰的脸色骤变,刚要摸手包,便见顾承砚扯了扯领口——那枚原本别着的翡翠别针,不知何时换成了顾家绸庄的银蝶胸针。

“我不是陈启明。”顾承砚的声音沉了几分,“我是顾承砚。”

井上的镜片“咔”地裂了道缝。

他后退半步撞在木箱上,怀表链绷得笔直:“你...你怎么知道我们会来?”

“因为你们太想知道,我手里的调查报告写了什么。”顾承砚上前两步,盯着沈佩兰发白的唇,“更因为《申报》的名单让山田慌了——他要是再不出面,日商在沪的二十年布局,就要塌了。”

沈佩兰突然笑出声,涂着丹蔻的手指缓缓从手包里抽出——不是枪,是半张旧照片。

照片里的年轻男人站在樱花树下,正是井上。

“顾先生以为抓了我们,就能逼山田现身?”她的指甲划过照片边缘,“他早说过,你这种人...最会掀桌子。”

仓库外传来警笛的尖啸。

顾承砚的瞳孔骤缩,却见沈佩兰的笑意更深:“你以为赢了吗?山田还没出现。”

粗麻绳勒进手腕的痛感传来时,沈佩兰望着顾承砚身后的便衣押着井上往外走。

旧仓库的门被风撞得哐当作响,她听见顾承砚对身边人说:“带去福源里13号,我要连夜审。”

“顾先生。”她突然开口,声音里浸着冰碴,“山田的船...装的不是炸药。”

顾承砚的脚步顿住。

他转身时,正撞见沈佩兰眼底翻涌的暗潮——像黄浦江底沉了二十年的石子,终于要见天日。

“那是什么?”

沈佩兰的笑里带了几分癫狂:“是你最想要的...实业救国的火种。”

仓库外的警笛声更近了。

顾承砚盯着她染血的指甲,摸出怀表看了眼时间——距离三日后的船期,还有四十八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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