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炸裂的瞬间,顾承砚的瞳孔骤缩。
他原本借着混乱摸到会议室侧墙,正打算从后窗翻出,可那阵密集的点射突然从礼堂穹顶倾泻而下——不是普通手枪的脆响,是汤姆逊冲锋枪特有的闷吼。
三个正用日语喊着\"活捉顾承砚\"的黑衣男子被掀翻在地,血浆溅在鎏金屏风上,将\"松鹤延年\"的刺绣染成触目惊心的红。
\"顾先生!\"苏若雪的尖叫混着玻璃碎裂声刺进耳膜。
他猛地回头,正看见未婚妻被王大奎拽着扑向长条桌,发间那支珍珠簪子在硝烟里闪了一下,像颗坠落的星。
危险的直觉比子弹更快。
顾承砚就地一滚,撞开雕花博古架,檀木摆件劈头盖脸砸下来。
他摸到架底暗格——这是上午勘察会场时发现的逃生通道,通风管道入口藏在博古架后,缝隙刚好能容一人蜷缩。
管道里的霉味呛得他咳嗽,却正好掩住了呼吸声。
他贴着铁皮壁侧耳,听见皮靴碾过碎瓷的脆响,三拨脚步声在门外交汇:\"确认目标不在主厅!\" \"排查所有暗室!\" 还有个低沉的男声用普通话喝止:\"留活口,抓舌头。\"
顾承砚眯起眼。
通风口的铁网蒙着灰,他用袖口蹭出条缝,正看见礼堂中央站着个穿藏青中山装的男人。
对方肩章上别着军统鹰徽,可领扣系得极紧,连特勤处特有的银线暗纹都没露——这不合规矩,正规军统执行任务时,识别标志都是明晃晃的。
更让他警惕的是那人的动作。
当两个手下要踢开侧门时,他突然抬手:\"慢。\" 指尖在门框上点了点,顾承砚顺着看过去——门楣上挂着根极细的钢丝,在硝烟里泛着冷光。\"日式触发雷,三式引信。\"男人轻笑一声,从怀里摸出镊子,\"去年在虹口仓库拆过七八个。\"
拆弹的动作行云流水,连钢丝震动的幅度都控制得分毫不差。
顾承砚喉结动了动。
他在现代教过《战争经济学》,对特工战术略有研究,可眼前这人的手法比教材里的示范还要精准——像把磨了十年的刀,出鞘时连风声都不带。
\"所有日谍已击毙,现场清理完毕。\"有手下小跑过来。
中山装男人摘下白手套,甩了甩上面的灰:\"找顾承砚。\" 他的声音突然放软,\"活的,别吓着人家。\"
顾承砚后背沁出冷汗。
他原以为这拨人是来灭口的,可从拆弹到控制现场,每个动作都像是......在保护什么。
通风管道突然一震。
他猛地抬头,正看见铁网被人从外撬开,探进来半张脸——国字脸,左眉骨有道旧疤,是刚才扛汤姆逊的那个领头。\"顾先生,该下来了。\"男人笑得憨,手里的钳子还滴着机油,\"管道里潮,您金贵身子受不住。\"
地下指挥所的霉味比通风管道更重。
顾承砚被\"请\"进这间水泥浇筑的屋子时,后颈还沾着管道里的蛛网。
墙上挂着重庆地图,红笔圈着码头、电厂、银行;桌上摆着美式电台,发报键磨得发亮。
\"顾先生。\"中山装男人递来茶,青瓷杯底刻着\"忠恕\"二字,\"我是赵副官。\" 他没说姓,没说职位,连军阶都没提,只推过个牛皮纸袋,\"这是给您的。\"
牛皮纸泛着旧书的黄,封口处盖着朱砂印,纹路是变形的\"中统\"二字——但顾承砚知道,那是军统特勤处的密印,三年前他在《民国特务机关密档》里见过拓本。
他翻开文件的手在抖。
第一页是张照片,泛黄的,上面是个穿学生装的青年,右耳后有颗红痣——和他上周在旧报纸上看到的\"失踪进步学生\"是同一人。
第二页是名单:日本横滨商社\"松本洋行\"经理,南京伪政府财政司科长,武汉码头\"顺昌号\"船主......每个名字后面都标着\"J.K.007-12\"、\"J.K.007-23\"的编号。
\"J.K.007......\"顾承砚的声音发涩。
这是他在穿越前研究过的绝密代号,抗战初期军统在日占区布下的情报网,1938年因叛徒出卖全灭,史书上只留了半行字:\"核心成员无一生还\"。
\"我们一直在等你。\"赵副官的声音突然近了。
顾承砚抬头,正撞进对方深潭般的眼睛,\"从您在上海改良丝绸工艺开始,从您联合商盟抵制日纱开始,从您在码头发那封'山城有雾,心灯不灭'的电报开始。\"
文件纸页在他指缝间沙沙作响。
顾承砚突然想起苏若雪在码头塞给他的铜钥匙,想起今早收到的匿名信里那张模糊的重庆地图,想起田主任办公室里那盏总比其他房间亮两成的台灯——原来不是巧合。
\"赵副官。\"他合上文件,指节抵着\"J.K.007\"的烫金字,\"你们......\"
\"我们是——\"赵副官的话被门外脚步声打断。
他迅速后退两步,重新站回阴影里,脸上又挂上那种恭敬却疏离的笑,\"顾先生,您该去看看苏小姐了。
她在隔壁包扎,刚才为了挡子弹,左手背划了道口子。\"
顾承砚霍然起身。
文件被他压在桌角,\"J.K.007\"的\"7\"字刚好卡在水泥裂缝里,像把即将出鞘的刀。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正看见赵副官低头整理电台,手指在发报键上敲出短长短的节奏——那是摩斯电码,翻译过来是:\"火种已接。\"
门在身后关上。
顾承砚摸着发烫的文件袋,听见走廊那头传来苏若雪的轻笑,混着王大奎粗声粗气的\"苏小姐您歇着\"。
可他脑海里反复盘旋的,是赵副官没说完的那句话,和他领扣下若隐若现的,半枚锈迹斑斑的帽徽。
那帽徽的形状,像极了......黄埔军校的星芒。
顾承砚的手指在门把上停顿了一下。
隔壁传来苏若雪轻轻的吸气声,还混杂着酒精棉擦拭伤口的刺啦声——她怕疼,小时候被绣花针戳破手指都要红着眼眶忍好半天。
可刚才为了替他挡子弹,那支珍珠簪子都断成两截,发梢沾着血还笑着说“不碍事”。
“顾先生。”赵副官的声音像一根细针,精准地扎进他翻腾的思绪里。
男人不知何时已走到桌前,帽徽在阴影里闪了闪,“您想知道的,我都能说。”
顾承砚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桌上的文件哗哗作响。
“三年前J.K.007全员覆灭,报纸登过七具尸体挂在虹口码头。”他盯着赵副官领扣下若隐若现的星芒,“你们怎么活下来的?”
“因为我们根本没上那艘船。”赵副官扯了扯领口,露出半枚铜制帽徽——黄埔六期的星芒被磨得发钝,却还嵌着半粒红漆,“当时行动组接到密令,说要配合重庆和谈。老站长拍着桌子骂‘和谈个屁’,带着我们把电台拆成零件塞进绸缎包,伪装成商队混去了汉口。”他指尖敲了敲桌上的美式电台,“这机器还是去年从日商沉船上捞的。”
顾承砚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穿越前看过的老照片:J.K.007的站长陈景明戴着金丝眼镜,在记者会上说“实业与情报本是同根”。
此刻赵副官眼里的光,和照片里那个男人简直如出一辙。
“重庆高层有人想和日本人‘划江而治’。”赵副官突然压低声音,“他们默许亲日派渗透商盟、控制码头,甚至……”他扫了眼顾承砚怀里的文件袋,“动您这样的人。”
“所以你们盯上了我。”顾承砚突然笑了,指节抵着太阳穴,“从改良丝绸工艺开始,从抵制日纱开始——你们要找的,是能在商界扎根的‘活电台’。”
赵副官没有否认,反而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旧报纸。
头版是顾承砚在商盟大会上的演讲,标题用红笔圈着:“实业不亡,山河不灭”。
“陈站长临终前说,真正的情报网不该在暗室里发报,该在纱厂的蒸汽里、在货轮的汽笛里、在每个商人的算盘声里。”他把报纸推过去,“您做的那些,正好是我们缺的根基。”
通风管道传来老鼠窜过的响动。
顾承砚盯着报纸上自己的照片,突然想起今早苏若雪给他整理领结时说的话:“你眼里有团火,比三年前亮多了。”原来那团火,早被另一双眼睛看进了心里。
“我可以合作。”他突然开口,“但有个条件——优先铲除沈仲明在东京的联络网。”
赵副官的眉峰挑了挑:“沈仲明?那个投靠伪政府的纺织商?”
“他上个月往长崎发了十二箱‘顾氏特供丝绸’。”顾承砚的指节捏得发白,“箱子夹层里装的不是丝绸,是德国产的高倍望远镜。”他想起三天前在仓库抓到的内鬼,那小子哭着说沈仲明用苏若雪的生辰八字威胁他,“更要紧的是,他手里有份名单,能让上海七成民族企业家在三个月内变成‘日商代理人’。”
赵副官的钢笔在笔记本上沙沙作响:“需要我们配合什么?”
“给我东京商社的货物清单。”顾承砚从口袋里掏出半枚铜钥匙——正是苏若雪在码头塞给他的那把,“这钥匙能打开横滨‘松本洋行’的保险库,里面有沈仲明和军部的密信。”
隔壁突然传来苏若雪的轻呼:“大奎哥,别碰那碗参汤,是顾先生特意……”
顾承砚的耳尖动了动。
他刚要起身,赵副官的电台突然发出“滴——”的长鸣声。
报务员从外间冲进来,额角挂着汗:“副座,东京站急电!”
赵副官拆电报的动作极快,牛皮纸在指缝里发出脆响。
顾承砚看见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喉结动了动,把电报往桌上一按:“顾先生,您的条件我们接受。但有个新情况——”
“沈仲明联系上了东京海军部。”顾承砚盯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声音突然低沉,“他们要启动‘樱花计划’。”
赵副官的手指顿在半空。
报务员张了张嘴,被他用眼色压了回去。
“您怎么知道?”
“苏若雪今早截获的密电。”顾承砚拿出怀表,玻璃罩上还沾着通风管道的灰,“她现在应该在联系英国通讯社,用商盟的密码本发消息。”他想起苏若雪教他认算盘珠时的模样,“那丫头最会藏话——上回她说‘这个月绸缎销量涨三成’,实际是说‘日商在吴淞口增了三艘货轮’。”
电台又响了。
这次是短而急的“滴滴”声,像心跳漏了一拍。
赵副官抓起耳机听了片刻,突然把电报推给顾承砚。
泛黄的纸页上,墨痕还带着湿气:“林远舟已在掌控之中”。
顾承砚的手指骤然收紧。
林远舟是沈仲明的机要秘书,上个月在顾氏绸庄门口撞碎过他的茶盏,说“顾少东家还是多管管内宅”。
现在这行字,分明是在说——
“他们要拿林远舟当诱饵。”赵副官的拇指摩挲着帽徽,“钓的是您。”
顾承砚突然笑了,笑得胸腔发颤。
他想起今早推开账房门时,苏若雪正对着镜子别那支断了的珍珠簪子,碎珠粘在发间像落了层雪。
“告诉苏小姐,让她把‘樱花计划’四个字嵌进下批丝绸的货单里。”他扯松领口,露出锁骨处的红痣——那是原主被沈仲明灌酒时磕的,“再给我三天。三天后,沈仲明的东京联络网,和他的‘樱花计划’,都得埋进黄浦江。”
电台再次响起。
这次是长——短——长的摩斯码,在寂静的指挥所里格外清晰。
赵副官低头译电,钢笔尖戳破了纸页。
“东京站说……”他抬头时,眼里燃着顾承砚从未见过的火,“沈仲明的船,今晚十点靠岸。”
顾承砚摸向腰间的钢笔。
那支笔是苏若雪送的,笔帽里藏着半片刀片。
“通知码头上的兄弟。”他转身走向门口,脚步声在水泥地上敲出脆响,“今晚,我们迎接他的‘樱花’。”
门被推开的瞬间,苏若雪的声音裹着药香飘进来:“顾承砚!你又跑哪去了?手背上的伤还没……”她的话卡在喉咙里,看着他发亮的眼睛,突然笑了,“我就知道,你眼里那团火,要烧起来了。”
顾承砚握住她缠着纱布的手。
指尖触到纱布下的温度,像触到了整座上海的心跳。
赵副官的电台还在响,这次的电码他听懂了——是“行动准备”的信号。
而在更遥远的黄浦江面,有艘挂着太阳旗的货轮正劈开夜色,甲板下的木箱里,沉睡着足以改变战局的秘密。
那秘密的名字,叫“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