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八月朔风。
日头照在人身上时,远不如盛夏时那般浓烈,若隐若现的寒意,已夹杂了些许秋天气息。
奇妙的是,莫名地有了几分初春时的影子。
一年四季,寒来暑往,夏日与冬日分明,秋日却似总想抓住一点春的痕迹。
楚昭宁走出卫府大门时,一片黄叶从树梢自面前落下,楚昭宁伸手接住。
青黄交接的叶儿,上面的纹路清晰可见,却也肉眼可见的即将干瘪。
楚昭宁眸子闪了闪,落叶便自指尖滑落。
树叶一世,不过短短一个春秋,快得分明。
就像她和萧墨之间的纠葛,上辈子的数十年,说到头来也不过是寥寥一盏茶的功夫,这一世也无非就是六个月的时光。
想起萧墨告诉自己的前世种种她所不知道的事情,楚昭宁步子微微一顿。
事到如今,其实知与不知已无关紧要了,毕竟这一世父亲和妹妹安然无恙,楚家也不会再迎来灭门之灾。
但若说得知这一切时,内心毫无波澜那亦是假的。
虽然听起来荒谬离奇,但得知父亲和妹妹在上一世也活着,她又怎会不心生欢喜。
至于萧墨最后所说的那句……
楚昭宁深吸一口气,唇角露出一丝笑容。
她是楚国公府嫡女,父母恩爱,姐妹和睦,诗书礼乐她从来都很好,是当之无愧的名门淑女。
她不需要否认自己任何,也无需再为已经存在的事情悲伤。
她有大好的前程,可以与爱自己的人和自己所爱之人相守一生,白首偕老。
她还将拥有她的孩子。
这不是上辈子的遗憾,这时她上天本就会给她楚昭宁的馈赠。
卫府,宁岚目光送那道背影消失在自己眼帘,看着马车逐渐走远,脸上也露出了一丝释然的笑容。
伸手擦了一下眼角那不知何时落在的泪花,宁岚转身回了院子。
她想,大抵之后自己再没有资格得到这个明媚勇敢的姑娘一声姐姐了,可是她并不觉得后悔。
因为她看到了昭宁离开时,那过往自己从未看到过的放下。
回楚国公府的一路上,马车里的三人相坐无言,楚韶音嘴角动了动,似有无数次想要开口,却还是在最后一刻抑制住了冲动。
最后还是楚昭宁自己主动开口。
朝二人微微一笑,楚昭宁道,“有什么想问的,现在就问,到了家就过时不候了。”
来的路上她们为了让自己宽心而一直安慰,回去的途中她也有义务让她们将悬着的心装回肚子。
告诉她们,今日所做的一切都不是秃然。
“那我就问了。”楚韶音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往楚昭宁身边凑近几分。
楚昭宁戳了戳那颗摇摇晃晃的小脑袋,“问吧。”
“阿姐可是哭了?”用极为迅速的语气问出这句话,楚韶音便蹿回了原本的位置。
桑落:“……”
桑落感觉有些不忍直视。
二小姐平日这般聪明,今日这问的什么话?
大小姐眼圈都红了,给瞎子一双眼睛都能看得出来的事情呀!
楚韶音哪里感觉不到桑落朝自己投来的“鄙夷”眼神,余光瞥了桑落一眼,心想小丫头知道些什么,她这么问自然是有她的道理。
在楚昭宁点头之后,楚韶音当即就要再开口,却被楚昭宁伸手拦下。
“等等。”楚昭宁看着迫不及待的二人,眼眸里闪过一抹笑意,“只允许问三个问题,如今是第二个。”
楚韶音:“……”
桑落:“……”
“阿姐,大小姐你耍赖!”
两个人几乎异口同声道。
楚昭宁眨了眨眼睛,“是啊,我耍赖。”
二人:“!”
楚韶音不可置信地瞪大眸子,“阿姐,你怎的还抢我的话!”
这明明是她以前在师门最喜欢用,且屡试不爽的词!
“哦,是吗?”楚昭宁唇角微扬,“可能这就是所谓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吧。”
楚韶音捏拳,只觉得一股劲像是打在了棉花上。
“还问不问?”看着二人像是斗败了的公鸡,楚昭宁心情突然有种说不出的美妙。
原来,真正想通之后,世界都会因此变得有趣起来。
又或许,这才是她原本的性子。
“问问问!”楚韶音忙不迭点头,话问道一半,若是真就那样结束,岂不是真要被桑落这个小丫头给笑掉大牙。
“我,给我留一个!”听她这般说,桑落赶忙将手举起来。
楚韶音勉为其难点了点头,转头又眼巴巴地瞧上楚昭宁,“阿姐,你的眼泪……是为萧墨流的吗?”
“不是。”楚昭宁几乎没有半点犹豫地否决。
“太好了!”楚韶音几乎喜极而泣,一把将楚昭宁给抱住,“我就知道,就知道今日的选择是对的。”
楚昭宁一开始还只是拍了拍小丫头的肩膀示意她起来,可拍了两下时,整个人都蓦然怔住。
肩头处似有湿润传来。
是阿音的眼泪。
“阿姐,你知道你,我好害怕你还会因为那个人哭。”楚韶音激动得控制不住自己的泪,“要是你,你还因为那个人落泪,我真的会夜里偷偷将他给剁了的。”
楚昭宁:“……”
她方才在担心什么?
让小丫头到一旁去抹眼泪,楚昭宁转头看向桑落,“你的问题呢?”
桑落眨了眨葡萄大眼,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大小姐,你还是会和表少爷成亲的吧?”
这句话一问出来,整个马车都安静了。
楚韶音像是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笨蛋桑落,我方才那个问题不就已经代表阿姐有了答……”
说到“案”字的时候,楚韶音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
因为她感觉自己好像也不确定了。
楚昭宁看着对面的两个人都紧张不已地望着自己,唇角扬了扬,“当然不。”
“不嫁了?”
“不可能不嫁。”
最后五个字落下时,楚昭宁眼里闪过一抹戏谑,“你们两个想什么?我若是不嫁表哥,还嫁给谁?圣旨都已经下了,咱们楚家有几个脑袋来砍?”
“那也得阿姐你自己乐意才行。”楚韶音得到了自己满意的回答,立马便好了伤疤忘了疼,又美滋滋地凑了上去。
“这不是你为我挑的夫婿吗?怎么?现在又觉得不满意了?”楚昭宁伸手戳了一下楚韶音的小脑瓜。
“满意满意。”楚韶音嘿嘿一乐,心想若是晏三能够把那件事情也办成了,就更加满意了。
楚昭宁不知道小丫头心里又开始打起了算盘,笑着道,“我还以为,你们要问我和萧墨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对啊!到底发生了什么!”楚韶音像是“垂死病中惊坐起”,这可不就是自己想问的第三个问题吗?
若是阿姐难受难过,她自然是不会在阿姐伤口上撒盐的,可是如今明显事情已经过去了。
用师父的话来说那就是——往前看,除了生死,一切都是小事。
楚昭宁眼里闪过一抹狡黠,“想知道?”
楚韶音和桑落再次同时点头。
二人都在屏住呼吸等着楚昭宁接下来的话,以至于她们没有注意到,那原本行驶中的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看着她们两人一个比一个认真,一个比一个好奇,楚昭宁突然觉得心也在瞬间变得充盈起来。
“说好了三个问题,就是三个问题,别想诓我。”楚昭宁勾唇一笑。
“阿姐!”
“大小姐!”
趁着二人来抓自己的间隙,楚昭宁快步从两人中间掀开帘子跳了下去。
她以为自己会稳稳落地,却不想竟是落入了一个温暖厚实的怀抱。
晏清让这厢刚将与楚国公叙旧完的父母送上马车,转头便看到熟悉的身影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那般灵巧鲜活的表情,让他几乎想都没想便冲了上去。
楚昭宁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被晏清让接了一个满怀,下意识就要下来。
晏清让虽然不舍,到底还是让人安稳地落了地。
“表哥?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不是去接舅舅和舅母了吗?”楚昭宁站定,脸上倒也没有忸怩,大大方方地朝对面之人露出笑容。
晏清让有一瞬间几乎看痴了眼。
好在他很快反应过来,轻轻咳嗽了一声道,“父亲母亲已经来了,她们和姨夫聊了相应事宜……”
“舅父舅母来了?”楚昭宁怔了一下,下意识便去抚自己头上的钗环,“我这样没事吧?”
她方才在马车上时还和阿音她们打闹了一番,也不知道会不会衣冠不整。
晏清让瞧得有趣,按住她的肩膀道,眼里带笑道:“别急别急,阿宁什么都好。”
楚昭宁稍稍松了一口气,“那我去拜见舅舅舅母。”
晏清让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一把抓住楚昭宁的手,晏清让唇角扬起一抹弧度,“不必了,她们已经回去了。”
“回去了?”楚昭宁愣了一下。
“嗯。”晏清让颔首,“舟车劳顿,我便让她们先行回去歇息了。”
楚昭宁没了紧张,后知后觉又开始忐忑起来,“那舅舅和舅母……”
说到底,她还不知道舅舅和舅母对这门婚事如何看呢。
“阿宁放心。”晏清让眼里闪过一抹笑意,“得知我要与你成亲,父亲和母亲这一路上脸上的笑便没有停下。”
而且,父亲和母亲哪里是什么舟车劳顿,那是迫不及待回去准备他和阿宁成亲的事宜了。
看到近在咫尺的笑容,楚昭宁眨了眨眼睛,便也就将心彻底放回了肚子里。
表哥他行事稳重,处事周到,她此时此刻再去想这些,还真是有些杞人忧天了。
“有吧。”晏清让垂眸道。
楚昭宁颔首。
二人十指相扣,还没有走到里院,突然被先她们一步回去的楚韶音一声惊呼声顿住了步子。
“阿姐,好多,好多好多!”楚韶音边叫边一路朝楚昭宁小跑过来。
楚昭宁被她风风火火的样子唬了一下连忙伸手将人接住,“什么好多?”
也就是说话的瞬间,楚昭宁余光处突然看到了一片红色的和一只又一只大大小小,贴着大红喜字的箱子。
这是……
楚昭宁呼吸一窒,下意识转头朝晏清让看去。
却见对方微微一笑,伸手作揖。
“晏家三郎晏清让,愿入赘楚家,与楚大小姐楚昭宁结为夫妻,白首相偕,不知楚大小姐可愿意?”
他声音清朗,像被三月的春光融化的雪水,顺着山涧涤荡进心怀。
楚昭宁整个人都愣在了当下。
若说方才只是诧异,那么此刻她便是彻底不知所措。
“表哥,你……你方才说什么?”楚昭宁声音里都带了丝丝颤抖。
表哥方才说入赘?
晏清让嘴轻动,正要再度重复一遍自己方才的话,一旁的楚韶音已经抑制不住自己的欢喜,原地跳了两下。
“阿姐,阿姐!晏三说要入赘!”
晏清让:“……”
他还想多说一遍,多告诉阿宁一次自己的爱意,结果这丫头反应倒是快。
想来虽是入赘,他最好还是在这丫头有了夫婿后,带阿宁在京城别的宅子里先住上才是。
楚昭宁终于捋清了思绪,眼眶不知在何时又变得酸涩起来,“表哥,你……你其实不必如此。”
当初不过是阿音的一句玩笑话,他却当真……
“不是我。”晏清让挑了挑眉,眼里露出一丝无奈,“是父亲和母亲的意思,说是家里儿子太多了,闹腾。”
原本心里还有些感慨的楚昭宁听到这句话时,也不由得破涕为笑。
若非是他自己主动提出,舅舅舅母又岂会提及此事?
将眼前人轻轻拥入怀中,“阿宁,日后还请多多包涵。”
一个月后。
楚国公府举办了一场轰动全城的婚事。
十里红妆,高朋满座。
但真正让人津津乐道的,并不仅仅是婚礼的热闹气派,而是这是大雍自立朝以来,第一个入赘且两家和和美美其乐融融的婚礼。
在场见证之人,无一不在夸赞一对璧人实乃天作之合。
没有人知晓,在高墙之外,一道身影伫立了整整一夜。
三个月后,朝堂上发生了一件大事。
被当做叛贼处置的萧家众人平反了——原是二皇子为了想要夺得萧家的军权用来制衡大皇子,故而特意让人走漏了风声给了塔塔族大皇子,并栽赃嫁祸萧家谋逆。
传言,此事之所以会被翻案,还是因为塔塔族的二皇子,曾经因失忆被京中贵人所救,与萧家少将军有了交情。
而在此之后,亦牵扯出了二皇子慕容靖亦是当初京城贵女失踪案背后的主谋。
如此种种,陛下大怒,直接将二皇子贬为庶人,流放岭南,与二皇子有所勾结的一众官员,要么斩首要么下狱。
其中首当其冲的便是外祖苏家,其母苏贵妃受不了打击,悬梁自尽而亡。
唯一逃过一劫的,便是柔敏公主。
可也不过是短短两个月,西南王府便传出柔敏公主与人私通一事。
……
冬去春来。
楚昭宁看着这场春日的第一场大雪,难得有兴致想要出门走走。
刚出大门,便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不知是恰好经过,还是驻足已久。
门口处有几个孩童,正互相嬉笑打闹着。
一孩童道:“听说了吗?陛下封了当年的萧少将军为镇北大将军呢!”
另一个孩童轻哼:“我怎么会不知道?我还知道他今天起程呢!”
“真的假的?”
“我骗你作甚?”
“天呐!不会就是刚刚过去的那一行人吧?好像说陛下给他赐了一匹雪龙驹,刚刚那停了好久,又走了人骑的似乎就是白马!”
……
孩童的声音越来越远,楚昭宁看着那渐渐被白雪覆盖的马蹄印痕,抚摸着自己已经隐隐隆起来的小腹,唇角露出浅浅的笑意。
就当是人生大梦一场。
梦醒依旧春秋。
屋里,暖意正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