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外忽然响起货郎的叫卖声:“新到的岭南荔枝——”这声叫卖与孙洪雷记忆重叠。那日他扮作纨绔当街掷果,正撞见裴寂用披风裹住被泼湿的洛昭寒。
“大理寺少卿。”他摩挲着画卷上题字,忽地嗤笑,“表哥可知,裴寂书房挂着幅《雪夜问禅图》?”
晁胤隆眉峰微挑。这是他们之间的暗语——三年前安插在裴府的暗桩曾报,那画上题着“本来无一物”的禅句。
“洛姑娘上月捐给慈安堂的冬衣,”孙洪雷将画卷缓缓卷起,“用的是裴老夫人最爱的苏绣锁边针。”
车壁悬挂的铜制更漏突然卡住,滴滴答答的声响戛然而止。
晁胤隆望着卡在辰时的刻度,眼底闪过寒芒:“所以我说,这是你的机会。”
孙洪雷袖中滑出枚玉蝉,这是洛昭寒弟弟洛锦策输给他的彩头。蝉翼上刻着极小篆字,需对着日头才能看清“昭昭”二字。
“那日我激洛锦策斗蟋蟀。”他将玉蝉按进绒毯,“原是想讨方绣帕作赌注。”
晁胤隆突然掀开车帘,五月骄阳泼进来,正照在孙洪雷腰间蹀躞带。
七宝镶嵌的带扣上,洛家徽记的云纹清晰可辨——这是去岁秋猎时,他从惊马蹄下救下洛昭寒得的谢礼。
“明日未时三刻。”晁胤隆抛出枚金错刀,刀柄缠着褪色的红绳,“洛姑娘会去白云观还愿。”
孙洪雷接住暗器时,触到绳结处细微的齿痕——这是洛昭寒养的那条细犬咬过的痕迹。
去年端阳宫宴,那畜生曾扯坏他的袍角。
马车忽地颠簸,矮案上茶盏倾倒,褐汤在《寒梅图》上晕开斑驳。
孙洪雷却笑出声,任由茶渍漫过画中少女的裙裾:“表哥这盆冷水,泼得倒是时候。”
晁胤隆拾起湿透的画轴,就着茶水在车壁写“争”字。
水痕蜿蜒如蛇,爬过雕花窗棂投下的菱形光斑。
“要争,就争个彻底。”他指尖划过孙洪雷掌心旧疤,那是十三岁为护他受的箭伤,“就像当年你替我挡的那箭。”
车外忽传鹰唳,孙洪雷掀帘望去,见云霄间盘旋着裴寂常养的海东青。
那猛禽爪间银光闪烁,正是大理寺传递密函的玄铁筒。
“听说洛姑娘最近在寻《伽蓝记》孤本。”他放下车帘,碾碎掌心血痂结的硬皮,“巧了,我书房那本还夹着她当年遗落的梅笺。”
晁胤隆闻言,将佛珠套回手腕。
一百零八颗檀木珠子擦过孙洪雷方才触碰的位置,留下淡淡沉香。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约定——如同幼时共猎白狐,一个诱敌,一个截杀。
晁胤隆耐心地给了孙洪雷足够的时间平复心情,这才缓缓开口:“洪雷,有件事你或许不知道。”
“当年裴寂像你这般年纪时,先皇和帝师褚老也曾为他张罗亲事。可裴寂当时,宁愿冒着触怒龙颜的风险,也要拒绝先皇的好意。”
“先皇果然勃然大怒,骂他不识抬举,天恩浩荡,如花美眷送到眼前,他竟然都不要。”
“裴寂却面不改色,只用一句话,就让先皇的怒火平息了。”
“他说,这世上有些东西,比荣辱安乐更永恒,甚至比性命更重要,那就是信仰,是家国。他希望能像褚老一样,终生不娶,一心一意为圣上,为西魏的江山社稷,为圣上的黎民百姓,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孙洪雷听着这些话,抬眸间,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震撼。即便是此刻复述的晁胤隆,内心也不由得心潮起伏。
“洪雷,若是旁人说这种话,我定会认为不过是阿谀奉承,说说漂亮话罢了。但裴寂——”晁胤隆顿了顿,“连我也不知,他究竟是如何做到这般的纯粹与坚定。”
“倘若将来有一日……只要裴寂没有二心,此等耿直忠贞之臣,必定要加以重用。”
孙洪雷闻言,更加沉默了。
一个人清正廉洁到如此地步,究竟是本性率真决绝,心无旁骛,还是城府深不可测,深到让所有人都无法看清?
见孙洪雷沉默,晁胤隆语重心长地说道:
“洪雷,人心终究难测。裴寂当时那样说,也不排除是因为他那时并未遇到心仪之人,所以不想轻易成家。”
“可若是现在,他有了心仪之人呢?”
“人心终究是肉长的。尤其是‘情’这一字,最是让人难以自持,神魂颠倒。”
“与裴寂相争,你可有把握?”
孙洪雷一时之间无法回答。晁胤隆见状,心知今日的话已经说得够多了。
他将桌案上的糕点往孙洪雷面前推了推,最后温声道:
“洪雷,下月的接风宴至关重要。无论是洛昭寒还是浏阳郡主,你务必二者择其一。若你不能得偿所愿,那表哥也只能让你以大局为重了。”
孙洪雷深知其中的利害关系,闻言立刻收敛起所有心绪,恭敬地向晁胤隆躬身应道:
“洪雷不敢辜负表哥的期望,定当竭尽全力。”
话音刚落,马车外突然响起一道清亮悦耳的呼唤:
“锦策!”
孙洪雷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掀开了车帘。
他抬眼望去,正看见一张如芙蓉般明媚的脸庞从不远处的马车车窗探了出来,顾盼生辉,像春日暖阳般耀眼。
正是洛昭寒!
晁胤隆瞧出了孙洪雷的失态,也微微俯身朝外看去,正见一个少女利落地从车上跳了下来。
她一头乌黑的长发只用一根红色丝带高高束起,落地瞬间,发尾荡起一个轻盈的弧度,更显得她身姿灵动。
而且她眼眸明亮有神,动作干脆利落,确实与一般的大家闺秀气质不同。
“那位就是洛家小姐?”晁胤隆低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揶揄笑意。
孙洪雷猛地回过神来,脸上写满了窘迫,赶紧放下了车帘。
晁胤隆并未计较,只是冲他挥了挥手,“好了,你去打个招呼吧。”
“长公主归京在即,我这个做侄儿的还得好好准备见面礼,真是让人发愁。”
孙洪雷闻言,不敢再打扰晁胤隆,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这才掀开帘子下了马车。
脚刚踏上地面,孙洪雷便不动声色地、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就在这一瞬间,刚才脸上所有的窘迫、恭敬和小心翼翼,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些道理,祖父和爹娘没有教过他,但这并不妨碍他在与这位表哥长久的相处中自己摸索出来。
表哥骨子里霸道强硬,习惯掌控一切。适当的流露怯懦、失态,甚至不经意间暴露一些小心思,反而更容易赢得表哥的信任,才能在这条路上走得安稳长久。
毕竟,又有哪个高高在上的掌权者,能真正容忍一个毫无弱点、无懈可击的下属呢?
在原地静静站了片刻,孙洪雷脸上重新浮现出些许踌躇之色,这才抬步,朝着洛昭寒和她弟弟洛锦策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
五月的日头明晃晃照着青石板路,孙洪雷的皂靴碾过路面碎石子,衣摆带起一阵疾风。
直到那抹宝蓝身影消失在街角,车辕上的随从才压低声音禀报:“殿下,孙少爷朝洛家小姐走过去了。”
乌木车厢里传来茶盏轻叩的脆响,半晌响起沉沉的笑:“倒是个妙人儿。”晁胤隆屈指敲了敲案几上未看完的密报,端王府那夜若不是洛家姑娘当机立断,长嫂腹中胎儿怕是保不住。更别说相国寺救下长宁伯夫人那桩事——水面浮尸四个字在舌尖滚了滚,嘴角笑意更深三分。
车帘缝隙漏进的光线里,能瞧见睿王指节分明的手正摩挲着青玉扳指。这样有胆识的姑娘,偏生还是抚远将军府的掌上明珠。若能将洛家拉入麾下......晁胤隆眼底暗芒微闪,忽听得车外又传来禀报:“裴大人从国子监出来了。”
“回府。”二字落地,马车当即调转方向。车轮碾过青砖的声响里,晁胤隆闭目盘算着——裴寂那厮如今如履薄冰,哪敢对谁动真心?倒不如让孙洪雷去探探虚实。
国子监门前的槐树正开得热闹,洛昭寒踮脚张望时,雪青裙裾扫过车辕沾了灰也顾不得。远远见着洛锦策抱着书卷出来,她三步并作两步跳下车,惊得车夫连声喊“姑娘当心”。
“姐!”洛锦策眼睛一亮,小跑着迎上来,却被个沉甸甸的包袱砸了满怀。少年郎扒开靛蓝粗布,五颜六色的膝衣挤挤挨挨露出来,金线绣的祥云纹在日头下晃眼。
“十头牛也用不上这许多啊!”洛锦策苦着脸掏出一对鹅黄护膝,忽又想起什么似的抱紧包袱:“给叶表弟的可不能是这些花色!”逗得洛昭寒笑弯了腰,鬓边珍珠步摇跟着乱颤。
姐弟俩正说笑,忽见孙洪雷的马车去而复返。洛锦策顿时收了笑意,将人往身后一挡,却见那素来跋扈的孙家公子规规矩矩行了个平辈礼:“上回在端王府唐突了姑娘,特来赔罪。”
洛昭寒从弟弟肩后探出头,日光给她侧脸镀了层金边。她记得那日混沌中有人撑住她发软的身子,袖口银线绣的竹叶纹晃得人眼花。”该谢孙公子解围才是。”说着盈盈回礼,腕间翡翠镯子碰出清越声响。
三人立在槐荫下说话时,谁也没注意街角停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
裴寂透过纱帘望着那抹雪青身影,指腹无意识抚过腰间玉坠。
裴寂从国子监里走出来时,看到的正是他们三人十分和谐站在一起的画面。
洛昭寒和洛锦策姐弟因为正在行礼,微微低着头。而孙洪雷的目光,就那么直直地、毫无遮掩地落在了洛昭寒身上。
然而,当洛昭寒行完礼直起身来时,孙洪雷又匆忙移开了视线,脸上露出些许局促不安,透着一股小心翼翼。
裴寂的脚步猛地停住了。
由于常年审讯犯人,久而久之,他练就了一种能力,能敏锐地捕捉到旁人脸上细微的神情变化,并从中推测出一些深意。
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这位孙家公子……似乎倾心于洛小姐洛昭寒。
这个念头一起,一股陌生的酸涩感,便如若有似无的轻雾,不受控制地从心底丝丝缕缕地蔓延开来。
裴寂从未体会过这种滋味,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自觉地微微蜷曲起来。
就在这时——
“裴大人。”
裴寂闻声抬头,只见洛昭寒不知何时已经看见了他,此刻眉眼间满是笑意,正远远地朝他点了点头。
洛昭寒几乎要掩饰不住眼中的新奇感。
裴大人今日褪去了官服,背上背着书箱,卸下了那一身威严的官宦正气,看起来倒像是个……清俊的书生。
“裴大人,说您是‘天上月’的人来了。”
裴寂脑海中自然而然地闪过了这句话。一股暖融融的、绵密的感觉瞬间涌上心头,将刚才那股莫名的酸涩冲散了大半。
他的心微微跳快了一些,原本应该走向自家马车的脚步,竟不自觉地想要朝洛昭寒的方向偏移。
“洛小姐。”
但他终究还是克制住了,最终并没有迈出那一步,只是远远地对着洛昭寒的方向,回了一礼。
洛锦策原本还以为裴寂是追着他出来的,一双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充满了期待。可这会儿瞧见裴寂这般疏离客气的态度,眼中的光芒“簇”地一下,就熄灭了。
唉,他现在算是理解娘亲的心情了,有些事情果然强求不得。
倒是一旁的孙洪雷,此刻抬眸望向裴寂,眼神深沉,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裴寂自己选择了做一名刚直不阿的孤臣,那他就应该明白,任何与他牵扯上关系的人,都可能因为他而遭受攻讦和陷害,更何况是……心上人。
他若足够理智,就应该如同他曾经对先皇所许诺的那样,独行到底,终生不娶。
孙洪雷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让他完全没想到的是,洛昭寒这时候突然迈开步子,竟主动朝着裴寂走了过去。
裴寂站在原地,明明知道洛昭寒正向他走来,此刻却像是被钉住了一般,迈不动离开的步子。
连他自己都无法否认,一丝隐秘的欢喜,正在他心底悄悄流转。
“裴大人,”洛昭寒在距离裴寂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嘴唇轻动,刻意压低声音,“我听我爹爹说,前些时日谢将军被御史弹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