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广石打小就是家里的小皇帝。
八十年代末,他爸在镇上开粮油店,他妈是国营纺织厂的会计,作为独生子,他两岁断奶后就没自己端过碗——奶奶端着搪瓷碗追着喂,蛋羹里总要拌半勺白糖。上小学时,别的孩子放学得帮家里喂鸡割草,他却能躺在竹床上啃冰棍,听着半导体里播的《岳飞传》,脚丫子翘得比脑袋还高。
“广石这孩子金贵,以后是要坐办公室的。”他妈总这么说。于是他理所当然地没考上高中,花三万块读了个民办中专,毕业后在网吧泡了三年,每天等着家里送饭。直到他爸脑溢血住院,握着他的手掉眼泪:“你总得学门手艺……”
手艺没学成,倒是学会了托关系。表哥在城建局当科长,碍于亲戚面子,塞他去建筑工地当保安。报到那天,他穿着崭新的保安制服,皮鞋擦得锃亮,却在工地门口被看门的老陈拦住:“保安要穿劳保鞋,你这皮鞋踩一脚泥就废了。”他皱着眉往后退:“我值夜班,不用进去。”
所谓夜班,不过是在传达室里睡觉。工地晚上停工,他把铁门一锁,就蜷在行军床上玩手机。凌晨三点饿了,就给烧烤摊打电话,加十个辣椒的烤鸡翅,配冰啤酒。有次项目经理突击查岗,撞见他正用一次性筷子夹着烤茄子往嘴里送,饭盒周围堆着七八个空啤酒罐。
“你这是值班还是野餐?”项目经理黑着脸。王广石打了个酒嗝,满不在乎:“反正没人来,我看着门呢。”
家里人没少骂他不争气。姑姑来串门,看见他窝在沙发上吃车厘子,忍不住唠叨:“你都三十岁了,还靠你妈养着?你看看你表哥家儿子,都考上公务员了……”他翻着手机刷短视频,头也不抬:“公务员那点死工资,够买学区房吗?”他妈在厨房择菜,听见这话赶紧出来打圆场:“广石说要自己创业,现在正考察项目呢。”
创业考察的结果,是他在市中心租了间奶茶店。不到三个月就倒闭了——他每天睡到中午才开门,原材料经常过期,店员抱怨他拖欠工资,他挥挥手:“我爸以前开粮油店,欠账都是常事,你急什么?”
奶茶店关门那天,他把剩下的珍珠奶茶全倒进垃圾桶,然后去酒吧喝了个烂醉。醒来时发现手机里多了二十几条未接电话,表哥打来的:“你赶紧来工地,出大事了!”
那场安全事故像炸开的钢筋,在当地新闻里挂了三天。
七层楼的脚手架突然坍塌,三个工人被埋在废墟里,其中一个当场没了呼吸。项目经理被安监局带走调查,工地被勒令停工,钢筋水泥在暴雨中泡得发锈,空荡的工棚里只剩下嗡嗡的蚊子。
王广石赶到时,现场已经拉上了警戒线。他远远看见表哥站在废墟前,西装裤腿上沾着泥点,正和几个穿制服的人说话。他想躲,却被表哥一眼叫住:“广石,过来。”
“现在工地要留人值班,”表哥递给他一瓶矿泉水,声音压得很低,“你主动申请一下,就算不为别的,也让家里人看看你有点担当。”
王广石想拒绝,却看见姑姑站在不远处抹眼泪。他突然想起上周家庭聚餐,姑父拍着他的肩膀说:“广石啊,你要是实在没出路,去送外卖也行,总比在家啃老强。”此刻风卷着工地的尘土,吹得他眼睛生疼,他咬咬牙,点头答应了。
留守的日子比想象中更难熬。工地上只剩下他和老陈,还有一条见人就吠的黄狗。老陈负责白天巡逻,他则接管了夜班——其实和以前没什么不同,只是传达室换成了三楼的一间工棚。那屋子窗户玻璃碎了两块,他用塑料布糊上,床是用木板搭的,床垫下还残留着上一个工人的汗味。
第一天晚上,他就点了三份外卖:麻辣香锅、烤鸭饭、珍珠奶茶。送来时天已经黑透,他摸着黑撕开包装,突然听见楼下有铁链拖地的声音。黄狗狂吠起来,他起身往窗外看,却只看见晃动的脚手架,在月光下像具巨大的骸骨。
“怕什么,有鬼也是那些工人的鬼。”他给自己灌了口奶茶,安慰自己。手机屏幕亮起来,高中同学发消息约他打游戏,他立刻忘了刚才的心悸,盘腿坐在床上,对着屏幕骂骂咧咧。
凌晨两点,他起床上厕所。工棚的厕所是临时搭建的铁皮房,灯泡坏了没换,他打开手机手电筒,白光照见墙上的涂鸦写着:“这里死过人!快跑!”
王广石看着那字迹歪歪扭扭的,像是用指甲划上去的,最后那个句号周围还有暗红的痕迹,像干涸的血迹。
他突然想起白天表哥说的话:“那个出事的工人,就埋在脚手架下面,连全尸都没找着。”喉结滚动,他加快脚步解决完,转身时听见头顶有簌簌的响动,像是有人在屋顶走动。
“老陈?”他喊了一声,没人回应。铁皮房外传来黄狗的呜咽,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他攥紧手机,感觉后背发凉,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刻孤身一人,在这栋死过人的废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