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汲云堂内漪月居。
崔题经过廊庑,透过软烟罗纱窗可见屋内点着两处灯台,暖光昏黄,隐约可见床榻上半趴着的身影。
潘令宁背上盖着暖褥,下巴抵着高枕,手持狼毫写字。
屋中应该燃烧着炭火,看着她不是很冷,因而状态舒展,偶尔还甩甩皓腕,活动筋骨,一双玉砌般莹白的小腿伸出被褥,曲起上下摇摆,似荡着双桨。
显然她伤势好上许多,这几天无人打搅,她过得十分自在。
崔题不自觉嘴角微扬,但又意识到了什么,忽然转过身去。
他负手站在阶梯上,遥望着庭院,有些许迟疑此刻打搅她是否妥当。
他方才入别宅之时,询问了宅老她的情况。
宅老说她已经可以自行翻身,偶尔可勉强下地活动,只是这几天,只要她稍有精力,便埋头写诉状。
看来她对伸冤一事,仍是不死心。
崔题叹息,决定还是敲门。
“叩叩”轻响,屋内的人停笔,略显诧异询问:“谁啊?是……宅老么?”
“是我!”
崔题沉着声回应,然而伴随屋内陡然死寂的沉默,他心跳加速,竟然有几分紧张,生怕唐突了她。
潘令宁小心翼翼回应:“崔相公这么晚了到汲云堂,莫非有事?只是我已经歇下了,若是不急,明日我再同相公请安?”
“是有一件事,关于你三哥,还有试纸甄别,我想向娘子请示……”停顿片刻,见她没有回应,崔题询问,“你伤势可好些了?”
“扑通”一声,崔题听到摔落的声响,而后伴随她轻微的呻吟。
“潘小娘子?你还好吗?若是不便,我明日下值后再来吧!”
“哦,我……我没事,崔相公稍等,我合衣开门!”
因正门隔着一道屏风,他又不似站在窗边可隐约看清屋内的情况,崔题忽然有些懊恼,许是他过于心急了,恐让她摔伤。
只是这几日他一直记挂着她的伤势,便是审案之时,也时不时想起她,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借口,便连夜赶过来了。
潘令宁开门:“崔相公,您请进!只是我……如今这伤势不便招待,我到隔壁抱厦传唤春兰沏茶!”
崔题见她拄着拐杖,下意识地伸手想搀扶,又发觉不妥,只能收回手,紧紧拢握五指。
她亦有点狼狈和不知所措,方才匆忙合衣而出,领口松垮微敞,露着清秀的锁骨。头发已被放下大半,青丝滑落肩头,衬托着一张小脸如含苞待放的芙蓉,好像比前几日还消瘦一些,眸光闪烁,透着几分惶然,睫毛纤浓,小鹿般楚楚可怜,别有一番风情。
这一幕是崔题没想到的,他不由得呼吸一窒,既心悸又懊恼,好像真的有点唐突了。
“不用了,我坐坐就走。或者我去传唤吧!”
崔题本想她不必太麻烦,可转念一想,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太妥当,便还是到抱厦传唤已经睡下的丫鬟。
两人坐下之后,丫鬟去沏茶,崔题问:“怎么不留人伺候?”
“我,不太习惯,在歙州时,也只有乳娘相伴,在这里,也不好麻烦旁人!”
崔题心想,她也没有他想象中那般娇气。
“若伤势没好,便留女使在房中伺候吧!春兰,往后便陪伴潘小娘子身边,若娘子伤势没好,便多仔细照看!”
“是,郎君!”沏着茶的春兰应道,再看潘令宁的眼神,便有些许不一样。
潘令宁忽然觉得崔题,似乎比往日温柔和耐心许多,莫非是她的错觉?
她只能应道:“多谢崔相公,给您添麻烦了。只是今日您前来,所为何事?”
她左右捏了捏些微僵硬的双手,又张开五指烤着炭火,一心只往正事上引,并无其他旖旎绮思。
崔题反而觉得自己胡思乱想,她之所以开门,大抵还是为着那句“你三哥”。
崔题叹息一声:“云集楼诗案牵扯延朔党,你三哥可能面临重提二审。”
“我可以见到他么?”潘令宁迫不及待询问。
崔题眸光微动:“有个忙,你看是否能帮上,如若跟此案关联,兴许你能见到他!”
“什么忙,崔相公说说看?”潘令宁双手攀着扶椅,身子微微向前,已是一副定要争取到底的姿态。
看来她心底最重要的还是她三哥,鬼樊楼一案再忙,一听闻她三哥的消息,她便百般配合。
“云集楼诗案牵连今年科举,可能有新科士人的策论试纸遭到了更换,便是上头的字也突然变幻了,只是寻不到原因。”
“相公如此笃定么?科举防弊甚严,那试纸由书铺提供,再经礼部盖印,又有书铺和卫兵把守,科举开场才由主司分发与举子,而后又经翰林院和馆阁专人之手弥封誊录,经过这么多人的手,每一次经手都重新检查,可不好糊弄。若能作弊,除非这几十上百人皆串通一气!”
潘令宁好歹数月潜心研究科举试纸,对科举流程也十分了解。
“死马当活马医,如今只有这条路可盘活,我只能以结果倒推过程,必须认定如此结果,因此需要找到方法证明。”
“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相公可否同我说道?我看是哪一环节出了问题,尝试给相公提供些许思路。”
原来是崔题审问王安平等人,不论如何盘问皆遭到一口咬定,说当时写的是“大业已兴,吾等鹤望,今上贤君。”与崔题看到的卷子中写的“大业中兴,吾等鹤望,只待贤君”天差地别。
一两字之差,字面意思截然不同,若是造假,只改几字反倒不难。
而崔题是亲自过目新科士人的文章,对王安平的文章颇有印象,他对自己博闻强识的能力尚存几分信心,因此下定决心想要查一查试纸的缘故。
正如他所言,查对了,便盘活了,查错了,他无非增添几个笑话,也好过处处受限于旧党!
“如此,我便替相公想想办法。只是我三哥什么时候重审?”潘令宁十分执着,顾不上崔题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