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能断定科举试纸遭到替换,而我的线人,也已截获延朔党的匿名信,如此便可呈报陛下,证明此案乃延朔党与旧党勾结谋划,届时必要重审今年卷入延朔党旋涡的士人,你哥哥将有出头之机。”
“原来要害之处仍在于科举试纸。”潘令宁喃喃自语,垂眸稍稍叹气。
只是一瞬,她再抬起秀白的面容,一双星缀的眸子便熠熠生辉,重燃起希望的火焰,“相公可否予我看看科举的试纸,我对纸张产出、质地颇有研究,兴许可通过帘纹辨别一二。”
“娘子若肯帮忙,崔某幸何如之,明日便携带试纸前来,请娘子辨别!”
崔题陡然瞥见她难受地扭了扭腰身,双手攀着扶手,勉力端坐片刻,便忍不住蹙眉,痛楚难当。
“只是你这伤……”
“无碍,相公不必担心,伤是一回事,若错过了救出哥哥的一线生机,只怕往后再无机会了!”
崔题欲言又止,只觉得眼前的女子明明是富贵娇养的闺阁千金,却为何有如蒲草般坚韧?
他往时看待她,见她柔柔弱弱、不谙世事,以为是娇花,终究有些先入为主了。
再回顾自己往时对她过于刻薄讥诮,不免惭愧,如今他尝试好言好语沟通,竟也可以似常人相处。
崔题也有意与她修复关系,语气不由得温柔几分:“你还在写诉状,莫非依然不放弃敲登闻鼓鸣冤?”
“我还得为王二蹬报仇!”稍顿片刻,她说道,“也不单单为王二蹬报仇,而是,我也想见陛下!以前我曾想凭一份功绩求得陛下赦免三哥,便尝试研制折桂纸,可惜中途耽搁,我便想着是否还有别的法子。
“为王二蹬鸣冤,是一时的冲动,可后来……”她看向崔题,陡然见他神情过于专注,目光如水,那双往时总对她挑剔审判的桃花眼,此时竟无端溢出几分温柔?
她怔愣片刻,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生怕只是误判,也许下一瞬息他又迸发出什么讥诮之语?
潘令宁垂下眼帘回避,小心翼翼说道:“后来我察觉陛下与太后不和,陛下派出皇城司阿蛮查证,实乃有意推翻鬼樊楼布局,倘若我甘为匕首,替陛下剔除这颗毒瘤,是不是也可凭功绩求得陛下赦免三哥?”
崔题眉梢一挑,头一次听闻她如此独到的剖析,原来她也不单单是莽撞行事,或者光凭一腔正义。
或许一开始出于正义本能,可后来她竟能精准捕捉局势,意图借势破局,其聪慧果敢实出他的意料。
只可惜这一次,她仍是借错了势。
崔题微微叹息:“潘小娘子,崔某有一番话恐怕让你失望,若你想借助陛下与太后的龃龉破局,只怕铩羽而归!”
潘令宁蹙眉,诧异不解。
“近日闹得满城风雨的云集楼诗案,潘小娘子可略有耳闻?”
“当然。那日,在崔府上……”她略显回避他的眼神,想起那天的争执,她再一次赧然,“我恰好瞧见周先生求访崔相公。”
崔题点点头,心想着那她必然也看到他母亲如何阻挠,也应当知晓这个案子的深浅了。
他的声音比之方才的小心试探,便多了一丝冷静客观:“那日,崔某随周先生入宫觐见陛下,也正因此,崔某如今成了此案子的主审官之一。
“并非崔某能力非凡,可挽狂澜于既倒之势,而仅仅是因为……崔某敢于充当出头鸟,替陛下抵住旧党和太后的狂风巨浪侵袭!”
“崔相公,您此话何意?”潘令宁微微侧头。
“云集楼诗案,旧党与延朔党勾结筹谋已久,恐怕在今年太子主持科举之时,已经埋下伏笔。他们似毒箭穿心,精准射杀新党命脉,且两案并罪,意在击垮太子根基,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朝野上下,人人自危,避其锋芒,就连陛下也束手无策。崔某此时查案,也仅仅是陛下的盾牌,是陛下破局的小小匕首而已。
“如若太子是陛下的国本,那么鬼樊楼和林氏外戚,便是太后的根基。陛下一年前请皇城司调查鬼樊楼,誓将除掉太后的根基,那么太后势必不会放过太子。于此局势之下,鬼樊楼活,太子活,鬼樊楼崩,太子死。你还要充当陛下剔除鬼樊楼的利刃么?”
潘令宁张口欲言,却忽然浑身颤抖,她眸光闪烁,双手紧紧攀住扶手,也不知是心绪激荡,还是伤口的疼痛让她坐立难安。
她的声音亦发颤:“崔相公,这是你的推断?”
“潘小娘子如此聪明,想必也听得明白?”
“如若崔相公破解云集楼诗案困局,是否足以保下太子?陛下守住了软肋,何至于惧怕林府和太后,何至于纵容鬼樊楼留存?”
“如今局势,哪怕从试纸替换线索破解,也只是化解谋逆之罪,可太子仍旧失职,数罪并发,损天下民心,颍川郡王比之太子呼声更高,陛下想保住太子也实属不易。”
“所以,太子与鬼樊楼,互为筹码,已是死局?可是,难道就可以放任鬼樊楼掳掠民女、草菅人命?陛下为何如此轻易妥协,他是大梁的天子,是百姓的神明啊!”
“陛下乃郡王出身,在他践祚之初,太后已把持朝政几十年,论根基,便是太子也不如林府!小娘子若只是想救出三哥,便可着手于试纸替换诬告案的调查,而不可再插手鬼樊楼案!”
在潘令宁心中,陛下英明神武,便是无法比肩尧舜,也堪称贤君。他一度有革新之志,准许崔题与太子推翻弊政;他也一度责令皇城司与三法司调查鬼樊楼案,维护法度公平及正义伸张。
因此,陛下也是她赖以求胜的根基。
若帝星已蒙尘,她如何告冤请命,伸张正义?
潘令宁万分难受,以至于眼眶湿热:“难道我就可以眼睁睁地看着王二蹬不明不白死去,看着凝露和众多女子遭遇不测?
“当初我不幸堕入鬼樊楼,如若不是侥幸逃脱,如今还不知被关押在哪一处,遭遇何等残忍的折磨!
“而我们的大梁天子,以及崔相公,乃至阿蛮都告诉我,不可插手这桩案子,这是死案,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了!于是,似我这般不幸的女子,便只能在鬼樊楼垂死挣扎,碾落尘泥,呼天不应唤地不灵么?”
“民有不公,不能伸张,这又是什么‘大业中兴,吾等鹤望,今上贤君’的世道?”潘令宁凄厉呐喊,震落眼泪。